我的秋天是这样的

作者：黄亚洲

我要像秋天一样有条不紊

秋天为叶子涂抹红色，很是细心，像为亲爱的人涂抹指甲；同时，向掠过原野的风注入一些寒冷，定时定量，循规蹈矩；甚至，每天坚持起早，为植被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霜是雪的预演。

秋天娴熟而专业地持续自己的工作。她的调色盘是从北方进口的。她的大小画笔一丝不苟。她同时也在考虑为来年筹备一个新的秋天，那时候叶面上的红色将会更加鲜艳，掺进风里的那些寒冷会给人们带来久违的舒畅。

秋天是我人生的影子，就像原野上那些庄稼的影子。我学着秋天的样，一丝不苟地准备一切，只是，我的调色盘是手工自制的。

接着，我就将一个接一个打开心室，有条不紊。那里储存着严冬的各个月份。

我将有条不紊。我的循规蹈矩一定以秋天为节奏。秋天的颜料很充足，秋天装满了血。

这些血涂在树上，就是枫叶。

秋风在我耳边说

秋风从河的上游方向吹来。河流的波浪被吹得渐渐粘稠。我知道那些波浪最终将结冰，掩护鱼和时间。

我迎面于风，常会咳嗽。我的咳嗽与大雁的鸣叫基本上发生在同一时刻。雁阵轮流排出“人”字或者“一”字，无论哪一个字，都是我在这个季节的姿态写照。

在这个季节我是单数，并且容易沉湎于思考，思考是人做的事情；因为，冬天毕竟不远了，我必须在自己的思想里咳嗽几声。

我听见秋风在我耳边说，在结冰之前，思考结冰后的种种，并非绝望，非常合适。

大雁帮腔说，就是这样。它们的帮腔没有声音，只用身姿表达，前一句是个“人”字，后一句是个“一”字。

无法省略的秋虫

这当然是他们最热闹的时刻。

每一块断砖或者草丛都是他们完整的大旗。每一处丘陵、树木和河岸都是他们的思想高地。他们肆无忌惮，欢呼并且抗议，充分表达对不同季节的不同原则立场。

任何一双悄悄临近的鞋底都会使他们中场休息。他们会喝口露水润润嗓子，但是显然，他们的不发声是暂时的。他们知道自己的强大。他们的历史比人类的要悠长许多，他们选择某一个声部代表历史说话。他们的说话持久、权威且可靠。他们从来不作战略退却。

而且据说，在未来某个可怕的时期，当人类的歌唱丢失了声部之候，惟有地层深处的他们还能代表地球的文明。那时候他们在意识形态里的形象伟岸而高大。他们依旧推动土壤的颗粒，唱着劳动的号子，或者继续在月光下进行欢呼与抗议。

他们是史书上的一群标点。

即便那一刻，文字不再继续前进，他们也照旧聚集在最后一章，照旧行走，哪怕只是作为一串又一串的省略号。

我现在要蹲在断砖前倾听。我现在要明白，一些最单纯的表达，才是最尖端的思想。

另外所有的一切，本质上都是断砖。断砖是一切上层建筑的最后形态。

编织一张地毯让秋天走过

灌木、穗子、沉甸甸的果实，还有那些知名的花与不知名的花，以及漫山遍野的草，共同编织了厚厚的地毯。秋天有些疲累，她要静悄悄走过。

如果嫌这张毯子还有哪些地方色泽不匀，可以邀请那群起起落落的麻雀，它们就是专门整理线结的；如果嫌地毯里藏有灰尘，哦，最好不要说出这句话，不要轻易动用大风的吸尘器，因为那些深藏的实在不是灰尘，而是生性善良的甲虫。

地毯冷静地把自己定位为仪仗和检阅。地毯为了自己的厚实与鲜艳，从半年前就开始编织自己了，如有粗糙的地方总会有燕子的剪刀来帮助修剪。

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秋天总是那么自信，一路走去那么轻盈，尽管她有些疲累。

没有疑问，地毯是成功的通途。时间与时间缝在一起，线结坚韧。你现在应该看明白，并且表示同情，为什么寒冷的雨水下来的那一刻，幸福的春天与夏天会同时痛哭失声。

秋天有一系列悄悄话

秋天与鼹鼠一起，把坚果拖进地洞之后，寒风就行动了，把枯草一蓬一蓬吹上天空，动作准时而潇洒。

其实，在这之前，秋天就已经告诉山溪与河流，该准备念佛了，打坐一定要专心，不管狂风在耳边吼叫什么。

也告诉了起码一百种树，劝说它们放弃叶子，闭上眼睛，向蛇学习如何进入僵硬的境界。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尽管放弃是那么令人伤心，眼睁睁看着叶子在视线里溃散与腐烂，这些忠诚的士兵与仆人。

秋天最后的悄悄话，是对自己说的，说既然丰收已经让锣鼓敲完了，红利已经让账本保密了，那也该脱去一身内衣裤，任由严冬为天下的花花草草重新洗牌了。人家冬天也该上岗了。

风是冬天鼓起的肌肉。风要掀开一切。

终点变成起点，其实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这个悲沧的道理，也只有秋天理解。

感谢秋天，现在你也理解了。

我看见你也解开了扣子，迎接冬天的蹂躏，那是宿命，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