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筹/执笔 本报记者 刘学斤

　　23岁的内马尔缺席比赛，当德国人欢呼胜利的时候，整个巴西伤心不已。也许有人已经料到没有灵魂的巴西队要失败，但恐怕没人料到他们会败得如此之惨。我能够想见内马尔泪流满面的样子，但那天，我的思绪在张家口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同样也是23岁的青年的哭泣，所不同者，他不为足球，而为他的国家，为他的青春。

　　这个青年叫朱祁镇，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他年龄跟巴西球星内马尔一般大，面对的问题却沉重得多。他是大明皇帝，一场球赛输了还有下一场球赛，还有翻身的机会，他如果输了，还有可能打翻身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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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烦恼

　　一个人说了算的日子，23岁的朱祁镇已经过了七年，但他似乎还未尝到一个人说了算的乐趣。

　　做皇帝的乐趣在哪里呢？祖父朱高炽可怜，只做了一年皇帝，太祖朱元璋、曾祖朱棣和父亲朱瞻基似乎都找到了做皇帝的乐趣。父亲做皇帝第二年，他来到这个世界，听说他降生那天，“日下五色祥云，见瑞光烛于殿陛”，父亲非常高兴，大赦天下以示庆祝。

　　他常常想起父亲，父亲朱瞻基生前不但精于骑射，而且兴趣广泛，斗蛐蛐儿，画画儿，样样精通，可文治武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的父亲在他9岁那年走了。他朦朦胧胧还记得刚会说话，父亲把他抱在膝上，问他将来做了皇帝能不能令天下太平，他回答说能；又问他如有人趁机作乱，敢不敢亲自带兵讨伐其罪，他说敢。“答应之际，音响洪亮，神采英毅，无所疑虑”，父亲大喜，解下御龙袍宝带加在他身上，又把他放在宝座，他第一次听见左右山呼万岁。

　　从9岁做皇帝起，他就在梦想早日建立父亲那样的功业。这梦想在七年前陪伴他送走了祖母之后，愈发热烈。

　　不肯垂帘听政的祖母对他的要求和教育是时时刻刻的，直到七年前离开人世时，还下了道遗诏，勉励大臣辅佐他惇行仁政。转眼七年又过去了，他已经结婚，也已经有了儿子，可积累在心间的烦恼愈来愈多，他的青春期仿佛才刚刚开始。

　　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春天，京城来了蒙古贡马使团。这个两千人的使团说有三千人，这种欺诈把戏没能瞒过朝廷。没捞到好处，马价反被大降，瓦剌首领也先闻听，随即兴兵。也先兴兵的借口或不止这一个，据说此前他请求跟明朝结亲，明朝使臣私下一口应允，却未上报。

　　两件事使也先又羞又怒，朱祁镇哪里知道？身边最亲近的司礼监太监王振没给他说，这样的事在王振眼里属鸡毛蒜皮，怎么能打扰皇帝呢？

　　然而也先兴兵进犯大同的消息是不能不让皇帝知道的。一道命令在皇帝同意后下达：驸马都尉井源等四将，各率兵一万，出征御敌。但四将刚出发，在王振鼓动和支持下，他又有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谁想一生碌碌无为？建功立业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吗？

　　七月的京城，暑热还未散尽，朱祁镇跃跃欲试，决定亲征。

　　2

　　王振先生

　　王振赶上了好时候，倘若他生在朱元璋当皇帝那会儿，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到哪儿去，终其一生也不过尔尔。可命运把他安排在了朱祁镇时代。朱祁镇的曾祖朱棣对太监的态度大变，委任他们做了些一般人干不了的事情。太监的地位自此有了微妙变化，尽管不是根本性变化，他们终究争取到了发言权，通过某种特别的渠道和形式，对朝廷和官员产生作用和影响。但在朱祁镇当政之前，他们还不敢放肆，还得夹尾巴做人。

　　放肆起来的第一个太监即王振。蔚县人王振聪明狡黠，在朱祁镇16岁以前，王振还不敢放肆，那时候朱祁镇的祖母是个明白人，眼里可揉不进沙子。正统七年即公元1442年，老太太去世了，她倚重的累朝元老，死的死，老的老，也相继退出了历史舞台。新提拔起来的阁僚，如曹鼐等人，根基未稳，还不能服众，压住阵脚。

　　再没有人能制止王振在朝堂上下飞扬跋扈。顺者昌，逆者亡，他掌握司礼监，他通过皇帝发声。皇帝朱祁镇是他的影子。

　　幕前或幕后，王振都做着指挥，他告诉朱祁镇重典御下，朱祁镇“以先生呼之”。

　　皇帝对王振先生的表扬极尽褒美之词。王振先生因之权势日重，公侯勋戚也改称他“翁父”。

　　一批肆行无忌的党徒聚在左右，工部侍郎王祐善阿谀，兵部尚书徐晞等人善屈膝，王振美呀美呀。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秋天，也先大举侵犯，王振想杀杀也先的威风，对朱祁镇说：狂妄自大的蒙古人不知道皇帝的厉害，我想，皇帝如果御驾亲征，他们一定会望风披靡。

　　王振总能说到朱祁镇心坎上。可这个决定刚公布，就遭到吏部尚书王直等朝臣反对，出征塞上，不是去塞上避暑，他们说出来一大堆理由，什么“秋暑尚盛，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涩，人畜之用实有未充，以天子至尊而躬履险地”，不可以；什么皇帝应“端居穆清，坐运神筭，不可不自重”……

　　朱祁镇知道这些人是好心，“所言皆忠君爱国之意”，但这些人的话他最终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他只听信王振先生的话。王振先生告诉他亲征，他就决定亲征；王振先生说快出发吧，他真就匆匆出发了。

　　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按传统习俗，是要祭祀祖先的。这一天，朱祁镇做了出征前的安排：弟弟朱祁钰留守京师，太师张辅、太保朱勇及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翰林学士曹鼐等，“俱扈从”。

　　3

　　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

　　张石高速通车前，从石家庄到张家口的高客，要先走京石高速，到北京再转上京张高速。过居庸关和八达岭，再过官厅水库大桥，土木镇就不远了。

　　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已经有了“土木”，只是那时候不叫土木镇，还叫土木堡；最早其实也不叫土木，据清朝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考证，隋末唐初，农民起义军首领高开道在此设统漠镇，土木乃统漠之讹传。但清朝修《畿辅通志》又有说法，称土木堡本名统幕镇或统幕店，因店北有统军墓得名。

　　一个地方的名字之由来有时候充满莫衷一是的传说故事，在此我们不想详加理论。到土木我们只想寻找那段历史故事的落点和跟那段历史故事相关的遗迹。据说永乐初年，朱棣即相中这地方“地界相错，为往来之孔道”，命人筑起堡垒。还能发现那时候的堡垒吗？

　　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农历7月16日，朱祁镇亲率数十万征伐大军从京城出发，向西北而来。

　　这是一次仓促的出发，许多人事先都不知道。一些大臣知道后极力反对，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朱祁镇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出征的队伍也是一团糟，总兵官以下的人都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更没有准备。第一天夜里在昌平扎营，就闹了一场虚惊。随后几天，经居庸关，进入怀来境，路过土木堡时，他们甚至没有停留。当日所有人，包括皇帝朱祁镇，谁都不会知道，20多天后他们会回到这个地方，会在这个地方遭受荣与辱、生与死的考验。

　　所有人都是在跟着走。

　　连日不是风就是雨，老天不作美，人事也极不顺。人情汹汹。到宣府，风大雨又大，扈从群臣想奏请朱祁镇，别朝前走啦，回京吧。可奏折落到王振手中，皇帝根本看不到。想请德高望重的79岁的张辅站出来说说话，同样没有机会。“上素以诸事付振，至是振益肆其威”，59岁的朱勇想和王振对话，得“膝行而前”；违背王振意旨的尚书邝埜和王佐被罚跪草中，“至暮方释”；钦天监正彭德清说“虏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王振怒詈：设若有此亦天命也……

　　到大同，同党报知军情，情势严重，王振才开始意识到危险和恐惧。

　　回师吧。回师，王振想取道紫荆关。此路经他的老家蔚县，他想请皇帝朱祁镇到老家看看，坐坐，那样他该多光宗耀祖啊。可又担心，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老家，会毁坏老家的庄稼……最终，他还是告诉朱祁镇：咱们原路回吧。

　　可回师谈何容易……

　　4

　　中秋夜，痛心地

　　后来许多幸存者都记得从大同回师那天是农历8月3日。那天晚上他们刚扎好营盘，一片黑云就像伞盖一样覆盖住了营盘，然而四外晴明。那天晚上雷电风雨交作，营中惊乱，彻夜不止，上天似乎在对他们发出警告。

　　七天后他们到宣府，朱祁镇派国子监祭酒萧镃祭拜了孔子。他们在宣府停留了两天，此时也先的军队追上来了。随之而来的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蒙古人居高临下，矢石交下，四万明军死伤溃亡殆尽，将军吴克忠下马跪射，箭射完了，敌人围上来，他又用枪杀死了数十个敌人……

　　农历8月14日，朱祁镇到了土木堡。

　　蒙古人乘胜追击，8月14日上午，完成了对明军的包围，并隔断了明军的水源。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极度干渴的明军在土木堡开始挖井。数十万人马已经一两天喝不上水，水成了大问题，可挖了两丈深，也没挖出水来。蒙古人没有急于发动攻击。他们竟撤退了。明军士兵听说南面十几里远的地方有条河，赶到那里就能喝到水。士兵们欢呼雀跃，蜂拥向南，可走了没三四里，蒙古人又从四面合击上来。此时士兵们仿佛都傻了，没有人想战斗，“俱解甲去衣以待死，或奔营中，积叠如山”。

　　数十万明朝大军就这样完了。这样的失败朱祁镇没想到，这样的胜利也先也没想到。

　　那年的中秋夜，朱祁镇做了也先的俘虏。那年的土木堡，成了明朝人的伤心地。

　　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的八月中秋，土木堡接受了不期而遇的数十万条鲜活的生命的洗礼。

　　第二年，明朝人在土木堡修建显忠祠，以纪念王佐等46名文臣、张辅等17名武将，以及数十万或有名或无名的将士。他们是土木之变的死难者。

　　土木之变死难者中，有邢台人井源，他娶了朱祁镇的姑姑嘉兴大长公主，驸马死难时公主已离世10年。

　　还有宁晋人曹鼐，他是明朝状元。好多人不相信曹鼐死于难，好多年都说他还活着，朝廷为此还“悬重赏召人求之”。

　　死者中还有蔚县人王振，但他不在显忠祠纪念的死难者名单上。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剑桥中国明代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明实录北京史料，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