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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岁王为一:中国电影史活化石

时间:2014-06-20 13:41:16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

王为一:拍电影成了一种习惯,怎么样都离不开,这是他一生的注脚

2012年金鸡百花电影节现场,102岁的导演王为一即将上台领取终身成就奖。上台之前,他又转头问了问二女儿王蕊:“一会儿我说什么?”“谢谢大家。”“就一句?”“就一句。”

“爸爸当时年龄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我们就让他只说一句话。”王蕊解释。但没想到,主持人陶晶莹把话筒递过来的时候,王为一清醒又顺溜地发表了感言:“谢谢大家。电影就是大众的,为大众服务的。大众喜欢你,你就继续做,大众不欢迎,那你赶快下来算了!”现场掌声雷动。

在4个孩子心中,父亲永远是这样,有才华,会讲话,为人和善谦虚。

做《电影传奇》的时候,崔永元采访过王为一。原定采访一天,93岁的王为一滔滔不绝,翌日再采,聊了十多个小时。采毕,崔永元决定转做口述历史。他从没听过一个老人,如此清晰地记得中国电影历史脉络,并娓娓道来。

2013年,中国电影迈进了第108个年头,王为一也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他陪伴中国电影度过了103个春秋,被业界冠以“中国电影史活化石”的称号。他因《七十二家房客》、《珠江泪》、《南海潮》等影片获赞“粤语电影拓荒者”、“南国电影流派的开创者”。

月亮上升

王为一晚年多次回味自己第一场剧目《月亮上升》的演出。那次他设想了很多动作,最满意的就是站在大大的月亮前,背对观众,围巾一甩,然后慢慢回过头来,说出第一句台词。

当时从未登台演戏的他十分紧张,加上浓重的上海口音,他对表演充满担忧。演出时,个人紧张的心情与逃狱者的心情正好贴合,表演出人意料的成功,并得到当时著名演员陈凝秋和左明的肯定。王为一倍受鼓舞:“通过这两场戏的演出,以及两位大师对我演技的肯定,奠定了我将终身于舞台事业而无悔。”

“爸爸那时候喜欢袁牧之,表演方式全是模仿他,唯美中带点夸张。”长子王岗回忆演员时期王为一的特点。王为一曾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研究所学画,其间,他和赵丹、徐滔成为同学,一起参加了左翼戏剧家联盟领导的“美专剧团”,这也是他艺术生涯的开始。

当时美专剧团成员陈鲤庭(后为著名导演,代表作《丽人行》等)决定改编爱尔兰作品《月亮上升》,大意讲述月亮上升之时,革命者逃狱的故事。王为一扮演革命者,完成了自己的表演处子秀。

在剧团获得艺术启蒙后,王为一、赵丹、徐滔加入了左翼戏剧家联盟。受“美专剧团”的影响,王为一一直认为来帮忙的戏剧工作者是有目标在默默追求着,奉献着自己。“我们3人十分兴奋,并就此认为从今往后我们将要成为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一名革命工作者了。”

好景不长,王为一不久因被诬陷而遭开除。当时赵丹、徐滔已毕业,3人在上海租了一间三层阁楼。每月各自拿到20-30元,互通有无,勉强度日。家中无家具,他们去废品站买来装啤酒的大琵琶桶,倒过来当圆桌。4个小圆木桶,倒过来当圆凳。加上4张铁床,算是一个家。

后来王为一考入百代唱片公司民乐队,参与二胡演奏,参与了《金蛇狂舞》、《翠堤春晓》等曲目的录制,电影《渔光曲》中的二胡也由他负责。

1935年6月,他与赵丹、陈鲤庭等人成立了“上海业余人实验剧团”,决定排练第一个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赵丹扮演罗密欧,女主角朱丽叶则邀请了刚从日本回国的俞佩珊担任,导演只排大动作,细节让演员自己琢磨。赵丹叫上王为一,帮忙出点子,私下和俞佩珊排戏。王为一每晚帮二人设计小动作,俞佩珊则在白天拿着剧本到王为一宿舍找他排练。一来二去,情愫渐生。徐州战役后,二人逃至重庆,履职中国电影制片厂后成婚。

1939年,王为一、赵丹、徐滔等人奔赴新疆,希望借机去苏联学习,可时局大变,一行人进入了军阀盛世才的监狱,女眷们被逐到兰州。待到他们被放出,已过了4年之久。妻子们以为丈夫早亡,相继另嫁。

那时王为一并没想到,五十多年后,他会与俞佩珊重逢。更没想到,第三任妻子郑旭会带着他的心愿,飞去美国与俞佩珊见面。

结束第一段婚姻的王为一复职重庆中制厂,开始了导演生涯。

粤语电影拓荒者

“如果王为一的作品一定要选一部代表作,那一定是《七十二家房客》。”原珠江电影制片厂总经理、现广东省文联巡视员廖曙辉说,“连后来的香港电影,包括《功夫》,里面的租客生活,也一直借鉴他的电影表现手法。”

“文革”开始时,《七十二家房客》被归为“毒草片”。批判当日,革命群众照例先看影片。为了将声势做大,厂里请了许多场外革命团体参加,看完大家讨论,第二天叫导演接受批判。当时王为一已被关进了牛棚,时常听到大会场喊口号和叫骂的声音,难免坐立不安。到了《七十二家房客》受批判的时刻,王为一却听见大会场传来阵阵笑声。他早早准备好接受批判,一等再等却无人问津。事后有人告诉他,当时大家看片都笑个不停,如果批判时谈到片中某些情节观众笑了,怎么批判得下去?

60年代初,香港的左派电影公司向国内求助,希望国内能够帮一把。广东省委宣传部希望拍一部粤语片,当时珠江电影制片厂能力强,便交给他们做。由于是在两广和境外地区放的,政治上没有任何限制,王为一选取了上海滑稽剧团的《七十二家房客》进行本土化改造。

拍摄期间,他利用广东层面的图像,加入骑楼、早茶。在拍警察和反派合谋的时候,他用了餐厅和茶座来表现广东,演员也是当时的粤剧名角。看样片的时候,他会问工作人员:“你们是不是这样啊?”如果地方的人说是,他就放心了。如果不是,即使再好也不要,改!“他就有这个魄力,敢于尊重特色,敢于尊重个性,敢于尊重地方。”廖曙辉回忆。电影出街后,受到广泛好评。“文革”结束后,甚至专门配了普通话版在全国上映。

“直到现在一说电影《七十二房客》,大家就说是广东原创,是反映广东生活的,但其实原创是在上海的。”这也是王为一家人最爱的一部。

这是他的第一部戏剧,下一部戏剧《阿混新传》已是21年后。在这之前,他更多从事着主流电影的拍摄。

1948年,为配合解放,南国电影公司让王为一和蔡楚生联合执导陈残云的剧本《珠江泪》。影片1957年获文化部的荣誉奖,也是当年上半年十大卖座电影第一名。

1956年,蔡楚生从北京来珠影,带来他在香港时孕育的剧本《南海风云》,经陈残云改编,名为《南海潮》。王为一扎入此片之中。《南海潮》的主角阿彩和金喜相亲相爱,命运悲惨,他们所代表的南海渔民常年受渔霸和反动派的压迫,同时还面临日寇残杀的痛苦,后来共产党游击队帮助他们走上了翻身求解放的斗争道路。

当时珠影刚建厂不久,人员有限。《南海潮》需要一批儿童演员,蔡楚生看见王为一的儿子王岗和二女儿王蕊,点名让他们出演两位主角的童年。有一次王蕊重看此片,发现几乎汇聚了当时珠影的所有小孩。

影片拍成后,因长度问题剪成两段,又因政治原因下半部遗失。公映的上半部得到观众的广泛认可,也是广东解放后公认的南国电影第一部扛鼎之作。

阿乐

“文革”期间,王为一第二任妻子乐陶因心脏病被送去急救,医生问:“病人什么身份?”王为一当时被打成反革命,一说出口,妻子肯定救不了了。正在犹豫的当口,送乐陶去医院的司机挺身而出,“她是我岳母。”乐陶得到了抢救。

这不是王为一一家人第一次遇上工人的善意。小女儿王琼还记得,“文革”批斗大会,一排10个人,父亲个子矮在最后。前面是脚有残疾的邻居,工人一个挨一个打过来,丝毫不手软。她紧张地在旁边看,到王为一的时候,工人叫他跪,他说自己腰不行了。工人说不行就算了,便结束了批斗,一下都没有打。类似的事还有很多。

“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是我妈妈结下的善缘。”王琼回忆道。

王为一奉调筹建珠江电影制片厂,举家迁居广州,当时他是厂里工资最高的。但王家并不富裕。大女儿王笛至今还记得,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母亲会把钱分装到十几个不同门类的信封,都是寄给家中的亲戚或是帮衬旁人。“那时候日子苦,工人们到月底,就差一毛两毛日子过不去了,就会到我家来,‘乐姐,还差一两毛,能不能帮帮忙?’我妈总是会很干脆地给他们。”

乐陶在王为一的朋友圈中出了名的贤惠,赵丹等人曾因乐陶非圈内人士不看好这段婚姻,数年后见二人相处融洽,乐陶治家有方,赞不绝口:“阿王最聪明,老婆就要娶阿乐嫂那样的贤妻良母,我们谁家都不如他。”

她从不让王为一进厨房,即便买菜都不行。一次家中做菜缺一味调料,王为一兴冲冲地打算下楼买,半只脚都跨出门口了,乐陶一把拽住,让女婿代他出去,“你,回来。”

“妈妈有个传统观念,女人负责家庭,男人负责事业。”王岗说,“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我爸提着菜在街上走,那对我妈妈是一种羞辱。”

在照顾王为一起居饮食上,乐陶做到了极致。她甚至列了每周的菜单,每周一三五,她会剥核桃,剔皮,磨成颗粒,混着阿胶炖。二四六则换人参或别的食材。王为一70岁以前几乎没有吃过药,都是乐陶的功劳,她甚至因此被人称作“阿王的模范饲养员”。

在剧组中,乐陶也受到广泛好评。制片人到王为一家发工资,王为一开门问何事,对方通常回答:“我不找你,我找乐老师。”径直走进乐老师房内算账,算完后离开,“王老,我走了啊。”王为一根本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

在儿女们眼中,乐陶是旺夫的。父亲所有获得好评的作品,都是在与乐陶生活的50年中拍摄完成的。“我爸爸之所以艺术上有那么大成就,就是因为妈妈给了他一个稳定的后方,帮他照顾好这个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王蕊说。

乐陶78岁时被诊断出肺癌晚期,王为一直接搬到医院和乐陶一起住。乐陶生命最后四十多天,王为一陪伴她走过。到了要离去的时候,他走到乐陶身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默默离开了。

王琼至今记得,一天推开医院的房门,刚抽完肺水的乐陶精神状态不错,父亲陪她坐在病房的阳台上,一人点着一根烟,满头银发。两位老人的剪影嵌在夕阳中,美得像幅画。

从来只有电影

王为一身子最差的时候,打完麻药没回过神,会顶着模糊的意识让女儿推着去找舞台。王琼没办法,只能将他推到护士站,他看着闪亮的灯光,自言自语:这个好,演员可以从这边上,这边下……

“在最不清醒的时候,爸爸想到的从来不会是家里的儿女情长,从来只有电影。”王琼回忆。

乐陶去世一年后,郑旭成为王为一第三任妻子。二人有着共同的爱好:音乐、戏剧、电影、美术。一次,原版《牡丹亭》来中大演出,一演便是3个晚上。王为一和郑旭相互搀扶着,连着看了两个晚上。保安被这么大年纪的观众吓到,帮忙扶进扶出,演出结束帮忙叫的士送老人回家。郑旭练琴,王为一拉二胡,家里琴声不断。郑旭爱拍花,王为一则常在案头练毛笔寻求书法的乐趣。也因为双方对艺术都了解,郑旭帮助王为一完成了个人资料的整合和分类,也对他一生的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梳理。

王为一从未停止对电影的追求。退休之后,看报纸时总会把感兴趣的新闻剪下来,告诉儿女,这个适合拍成剧本。他的桌上至今仍然摆着思忖多年的《牡丹亭》、《蓝苹在上海》、《升官记》等剧本,每一份剧本上都有着细致的笔记和思考。

2010年,广东省首届文艺终身成就奖颁奖礼上,王为一获奖。发表感言时,他再次忽略了子女准备好的演讲条,即兴说了一段感悟:我心不死,力不足,虽然已经是离休干部,光拿工资不干活,但我心里头老是想拍电影,拍电影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爱好,怎么样都离不开。 (完)

(参考资料:《难忘的岁月——王为一自传》、《我的电影艺术观》、《唯一的王为一》、《王为一电影艺术理论座谈会首发式实录》、《追梦在路上——电影艺术家王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