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专栏
老屋村
老屋村
作者:黄亚洲
走进小庙,迎面便一溜小菩萨,均为泥塑,道家为主,也有佛家的,夹花一字儿排开,披满粉尘,于昏暗中看着我。一旁陪同的戴老师和黄老师都说不出神仙的供奉来历,只说这庙乃老屋村百姓自发集资修建,因为现在农村讲究反迷信,上头要过问,所以就一把铁锁利利落落扣了门,按当地口径叫“封起来了”,足以应付有关方面,说要不是你们特意来看,我们一般是不打开的。 这就有点委屈了神仙们。 不过,想想“文革”当中,也都是各式的锁、封条和“语录”保护了“四旧”,算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正道。 于是就朝站立在灰尘中的各路来历不明的神仙一齐作了揖。既然称做“老屋庙”,是历史悠久的“老屋庙”的迁址和延续,可见得他们也算是护佑一方的神灵了,理应尊敬。 想像当中,我的祖辈生活在老屋村的先人们,也是少不了三天两头进庙磕头的。 各路佛道神灵,你们当然不认识我,我倒是看着你们亲切,你们本是老屋村的老户啊,虽说眼下成了拆迁户,甚至连拆迁户都轮不上,靠一把锁遮着脸面。 庙院的后头,便是水波粼粼的前家湖。这一方水,看上去温柔而亲切。水的面积不大,水色却清冽,显见是山坞里下来的溪流汇成。于是又想到祖先们一代一代都在这里饮用和洗涤,也在这里顺着波纹顺便收割一些鱼和鸭子,湖边暗香浮动的野花成了天然的佐料。 前家湖,瞳仁一样的清澈和含情脉脉,是看着一个浪子今天来这里了才这么温和的么? 瞳仁对视,我的老屋村的母亲湖啊! 坞里风景动人。时值初冬,各色杂树都在努力呈现自己的色彩,层林尽染,错落有致,凉风徐来,鸟鸣时闻。 陪同朋友介绍,这山坞往里走,很深,有好几里地,这些年想到这里来开发的老板不在少数,有说办“高尔夫”的,有说办“野生动物园”的,都还没有最后着落。我闻之心里抽紧,这年头讲究的就是开发,开发改变一切,集体的口袋和百姓的口袋都能闻见金钱的叮咚之声,尤其是官员们一听开发两字就眼睛发亮,开发当然不是贬义词,什么都得与时俱进,但好好一个天然浑成的山坞,日后“野趣”二字再到哪里去寻?又想到我的农樵祖先们在这里过日子,得闲云野鹤之幸,采菊东篱,荷锄西山,临湖垂钓,叟童呼应,何等的滋味;做子孙的,怎么就不懂得体会与享受其中的古意呢?不过,回头又想,祖先们那时候若有相应的富民政策和技术条件,有各类名目的公开收入与灰色收入,恐怕也是会“四星”“五星”的开发的,积极性不会比现在小。 山坞里散布着农家的蔬菜地,村坊里家家户户都拥有一块,各式蔬菜油油地诱人。陪同的黄老师听说我喜好蔬菜,忙着就拔起了青菜和萝卜,说是她自家的,不上农药的。 虽说是新朋友,尽见老乡情谊。情谊也是绿油油的,没有农药味。 至于我曾祖父的坟莹在何处,则是一时无处觅了。我祖父十二岁离了老屋村,挑起扁担一头铺盖一头理想北渡了钱塘江,进了杭州城,从此就把这么漂亮的山坞扔给了回忆,现在想来,有点为他可惜。不过,那时候城里也很漂亮,城里有马路,有洋车,有大小商铺的吆喝,有各式旗袍的扭动,最关键的是城里比山坞里更容易见到铜板,铜板的光泽总是比起油菜花滋润数倍。 在村坊和山坞里走来走去,我兴致很高。我知道,老屋村位于文笔峰下,而文笔峰一带,历史上是整个萧山的文化制高点。当时萧山的最高学府也是建在老屋村的。还可以举出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例子,他居住的思家桥就在老屋村的隔壁。这位“四明狂客”辞官回乡后,就在文笔峰下的思家桥畔写就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佳妙之句,思家桥也因了这一份诗意而得名。石桥虽小,有深意在焉。明代,有老屋村的文人发思古之幽情,慷慨出资重修了这座思家桥,出资人就是时任工部侍郎的黄九皋,想来,此人就是我祖先的祖先了。 村边的石岩九年制学校命名为“贺知章学校”,老师和孩子们都很开心,我也特地跑来,题了“知书知章,做文做人”八个字助兴。老屋村和思家桥的孩子们我自然是一个也不认识的,他们见了我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却不知道我的细细的血脉还有幸连通着这座文笔峰呢。 “十里埭上黄,旗杆多如讨饭棒”。这句萧山俚语所描绘的,就是老屋村一带的历史风貌。聚居十里埭上的黄姓,在明清两朝一连出了几十个举人进士,家家门前的旗杆热闹得要用“讨饭棒”来形容,可见光耀得很。其实说讨饭棒也没错,是向朝廷讨饭。 明嘉靖四十年,皇上还专门派一个钦差,叫胡宗宪的,来这里督造“甲科济美”石牌坊,牌坊上一溜儿刻有十三个黄姓进士的名单。 我的老屋村的祖先们就已如此习惯地为朝廷效力,这于我倒是没有想到的。当然也有例外,清代的余姚人黄宗羲就是一个,浑身浑脑都是反骨,不过他是余姚人,不是老屋村人。 史料说,从诸暨迁徙到余姚发家的黄家老二,和从诸暨迁徙到萧山老屋村发家的黄家老大,原是嫡亲兄弟。这两支黄姓后来都发展得很繁茂,余姚那支不仅出了揭旗造反的黄宗羲,也出过在大上海傍着法国人作威作福的黄金荣,而萧山老屋这一支,在文笔峰下又耕又读,老老实实,加班加点,“旗杆多如讨饭棒”,一不小心就弄出了一个高达八米半的大牌坊,朝廷的皇帝老儿开心,萧山的一方百姓称羡。 老屋村人,维护的是老屋,忠心耿耿,競競业业。 这是血脉里脾性么? 而且,经过文笔峰而婉转流泻的黄家血脉,竟也有一缕灌进我的血脉了么?我的心灵的原野上,也有讨饭棒三三两两竖着么? 我在初冬的山坞里踱来踱去,一时寻不着答案。我觉得我既像是老屋村的忠顺的后代,又像是老屋村的不规的异数。两者都有,但前者的比例可能更大一些。 即便是老屋庙里的佛道小神们,一时也认识不了我,尽管我规规矩矩作了揖,向他们报到,说我也姓黄,我是黄朝标的孙子,你们一定认识十二岁的黄朝标。他尽管十二岁就离开了你们,但他是叛逆自己的生活,不是叛逆你们。 不管怎么说,先辈生活过的地方,该是常来看看的,我祖父可以在十二岁那年就舍得一山坞的溪水和蜂蝶,顾自抽身而去,我却有点舍不得。我今天闻到了非常好的空气,看见了一幅非常脱俗的水彩画,这山坞确实叫人神清气爽,当然,这里如果真的开发成了“高尔夫”,那我日后也就难以走进来了,好在饭局上听蜀山街道的书记正正经经说:谈了很多次,高尔夫后来没弄成。 老屋就是老屋,底气还是在的。 虽然,骨子里,叛逆的成分很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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