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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馆舍之二(组诗)

时间:2015-08-24 14:02:17  来源:本站  作者:黄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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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馆舍之二(组诗)

作者:黄亚洲

 

 

大英博物馆杂感

这大千世界,每一个民族的每一尺历史

都在这里公示

并不是想提拔谁,只是展览

不管是自愿来的,还是被毛瑟枪、海盗船押来的

——头颅、上身、下身,甚至脚底板

这是世界文明的解剖室

我这就用瞳孔作放大镜,贴近展柜,观察

一个毛孔

这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六千年前,一只彩陶

我能够闻见陶罐隐约的麦香,哪怕隔着玻璃

后来我又沿着一口石棺的花纹

观察古罗马帝国

文明的死相也很文明,并且艺术

死亡是一朵花的全过程

现在展厅涌入了一帮衣服同样的儿童,空气嘈杂起来

孩子们穿过石雕群,他们并不关心这些老爷爷的年龄

也不关心他们斗篷与佩剑上的沧桑

那些滴落的,是血迹,还是海水?

我当然要说到第三十三号展厅中国馆了

我从埃及、印度打听到这里

一进门,我的五脏六腑,便顿时

由商鼎、汉陶、青花、故宫与圆明园构成

教鞭如同针灸,点到哪里,我酸痛到哪里

然后很快,也释然到哪里

说酸痛,是酸痛历史,历史总有化不开的淤积

说释然,是释然当今,看这些宝贝如今生活安逸

养尊处优,英国与世界把他们捧于掌心

我断定他们已经习惯了三明治与牛奶

食谱里早没了油条豆浆与腊八粥

要是不走,当年还有可能遭遇我们这群红卫兵

那时候我们双目充血,彼此间必有火花擦出

在中国馆,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若是将大英博物馆打个包,扎上经线与纬线

就是一个完整的地球

把一个微型地球放在伦敦常年转动,其实挺有风采

反过来想想

若要商借宝贝展览,现如今,那个国家会肯?

郑重声明,我这不是为抢劫与偷盗开脱

历史就是这么无耻过来的

英国科学博物馆:托起地球

有意思的是

我举双手,作投降之姿

由于我上方吊着一个缓缓转动的巨型地球,所以

镁光一闪,我就拥有了“托起地球”的伟大形象

我要把我的“伟人像”镶入镜框

这一姿势,与我当年镰刀锤子旗下的誓言一致

是我要解放全人类意志的坚定表达

我甚至感到两只掌心湿淋淋的

一手沾上了太平洋,一手沾上了大西洋

自小就信人定胜天,相信地球可以快马加鞭

相信可以把大海垒成高山,把高山踢进大海

相信我写大批判文章的笔,可以从耳朵一下子抽出

成为打翻天庭的金箍棒

后来,我的青春由于挨饿而失血

布票一直追不上我的身高。再后来,我饱了

有意思的是,填满我胃的

却是瘦肉精、膨大剂和三聚氰胺

我高举双手,双手湿了

后来才明白,我沾上的,兴许是

地球的血

而今,回到时间的原点,在一个叫“格林威治”的地方

审视自己的镜框与一辈子的伟大

或许,是一种象征

关于人与地球的关系

有意思的是

完成壮举,只须投降

英国国家美术馆:人像油画

我喜欢看见,他们各自的表情,都精细在

小数点之后很远的地方

这些男人与女人,脸上每一根皱纹其实都是路标

都在指向人性深处,一个幽深之处

而且是这个幽深之处的刹那间的抖颤

就如同带露的花瓣,在凌晨的某个时刻,某个哆嗦

虽然我没有看见名画家们手中的的笔

那些带油彩的尖利的手术刀,如何

剖开人类,如何把欢悦、欲望、惆怅、阴鸷、愤懑

分门别类,剔落于镜框

几乎不打麻药

但镜框确实是镜子,此刻,我慢慢移步

照见一个个胖胖瘦瘦的自己

甚至,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个女人

消沉、丑陋、落寞,百分之三十的慈祥

发现世界在我昏暗的瞳孔里,恍如坠日

这一发现叫我心酸,我是这么自爱的人

不能不向屠夫般的画家们致敬

如同我一向尊敬杀伐成性的

作家们

展厅的小桌上有电脑,有程序带你进入

每一条皱纹的起源、发展和定型

于是我用鼠标的手指摸索自己,对此我有永恒的兴趣

很快,我便知道了自己的

阶级出身、癖好、病因、可爱与溃烂之处

知道了自己一生的油彩,是否带有光泽

以及,是谁涂上去的

伦敦,威斯敏特大教堂

我只想叙述教堂外面的事物

当然知道里面无比的堂皇与庄严,知道

这是伦敦最大的教堂,公元960年就站在这里了

知道它还专事王室的加冕,知道这地儿是首都的最中心地段

因此十字架的滴血,可以想象为隔壁国会大楼的座钟滴答

我只想叙述教堂外面的事物。首先要说这片绿地是如此开阔

与教堂塔楼垂直,铺在教堂外侧

人们密密麻麻,随意坐卧,把太阳与青草的香气披在身上

红蝴蝶飞过耳边,翅膀上有基督的血迹

就这样,时间在沸腾的市中心悄然停止

这种静谧的奇妙,我认为

与墙内那种白天的烛光,是一致的

这是对的

上帝让人安静

再提到排队的长龙。仿佛,这个世界十分之一的人

都愿意挤在这里,等待上帝的召见

还没进门,心就虔诚起来,垂脸,默思,缓缓移步

这几乎可以看作

墙内那幅千人壁画,在墙外投下了影子

这是对的

上帝让人心心相印

我心里的诗句跟我一起移步,步速极其缓慢

它当然愿意马上进门,与葬于此地的众多英国诗人晤面

当然知道里面棺椁如林,牛顿与达尔文也席地而卧

它把许多白花夹在词汇里面

但是现在,它先想说说教堂外面的事情

对于这一热身的要求

我表示同意

这是对的

上帝鼓励秩序

伦敦,西敏寺大教堂

不曾想到一座教堂,能与战争,甚至一场战役、一场战斗

如此紧密勾连

我看见烛火幽幽跳跃

那烛芯,是一根拉响的炮绳么?

从二十五个国家运来的大理石,贴护了殿堂的各处立柱

这是不是也与战争有关

世界要送来五大洲的山脉?

巨型十字架高悬殿堂

让我看见横的经线与竖的纬线,让我看见

鲜红的血淌过我生活着的这颗星球

让我联想,一百二十块大理石的浓浓淡淡的纹路,都是

鲜血晒干的尾迹

移步殿堂,我必须关注这些细节

如同关注战壕的深度与朝向:

洗礼池外墙之所以要嵌入这一位圣人像,那是颂扬他

护佑军队在一战时安全穿越了海峡

小圣堂墙上镶着的,则是一战之时爱尔兰军团的徽章

而祭坛旁的箱体上,刻有那场战争五十万阵亡将士的姓名

至于那个由钉子组成的代表基督的字母符号,据称是

专为纪念二战中牺牲的加拿大空军烈士

因此我要看见,血迹仍然沿着大理石的纹路往下流动

而跳跃的烛火

在作上升的努力

没有想到我会在伦敦的一座教堂里,连续相遇一战与二战

没有想到我思想的皮肤,会开始大理石的贴面

那些石质的纹路,会渗下

我心里的血

伦敦,圣玛田教堂的地下餐厅

惭愧的是我分辨不出

在这里热气腾腾的享用土豆、色拉、奶酪,与刚才

在上面一层享用精神大餐,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我不是教徒,看他们兴高采烈的状态

就如我看云层上空那些缓缓盘旋的鹰。我会失去

意义的判断

我是从上面走下来的

上面,大吊灯成群的电蜡烛熠熠闪光,像是

小天使们的眼睛。还有许多人默默坐着

在胃的外侧,划着十字

他们也是在进食,他们眼角的泪花表示他们很饿

悠扬的管风琴是烛光的一部分

我没有点菜,知道这里,烛光已弥漫为奶酪的香味

人们再一次兴高采烈,享用饱的过程

惭愧的是,我竟然难以辨别

走下来与走上去的区别

这辈子,或许,我就不知道什么叫饿

或许,也根本没有饱过

伦敦,布朗普顿圣堂

神甫问了我一句什么,我不懂英语

我与天堂总是有隔阂

也因此,这个彬彬有礼的人

把放入我掌心的那片白色小圆饼,取了回去

虽然我已经及时挤到他的栏杆前,随众人一齐跪下

可能上苍有吩咐,不要把圣餐分发给教外之人

这样,可能对双方都方便

我恍惚知道,小圆饼代表的是基督的圣体,我也知道

我手脏

我的弯曲的掌纹里,有蛇蜿蜒

周遭长凳上,教徒垂脸,开始咀嚼上帝的恩惠

寂静,也开始从穹顶落下

感谢当年二十九岁的设计师,把穹顶推得这么高远

让寂静的徐徐降落,分了层次

门外的响动,于是就隐约的听见了

听见社会坐在车轮上,大街疲于奔命

上帝其实也早就施恩于他们了

喂他们汽油

我是一个外乡人

瞅着社会的边缘与教堂的边缘,侧身,挤了进来

我的挤入是个偶然,跪下更是偶然,我擅长莽撞

一时馋了,想填点肚子,偏是

人家不给

原因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好,我的胃

究竟需要什么

以及,我心脏的发动机,适合几号的汽油

如果我天生少血的话

一定是这样

听说一九二六年,悬疑片导演希区柯克在此大婚

我今天遇到的疑惑,或许就是当年

他指缝里,漏下的一个悬念

一定是这样

格林威治天文台

既然今天

叫我攥住了这根零度子午线,那就不妨蹂躏一番
我的蹂躏方式如下:

劈腿骑它,就说我一脚东经一脚西经
横向踩它,就说我前脚掌东经后脚掌西经
坐在它身上,就说我左屁股东经右屁股西经

显然,这最后的一个姿势
叫这根东西成了我的尿线

我的这种霸占欲跟我自小的教养有关
少年时我就有“解放全人类”的宏愿
终于把东经与西经同时踩到脚下,这一刻
唯成吉思汗能感受我的心情

也可以豪迈地把它比作一条缰绳
我牵住了时间的牛鼻子
一拉,南极与北极同时叫喚
它也像是鱼网的纲,纲举目张
一提,地球的经纬网全部变形

登临格林威治天文台,就可以把地理与时间蹂躏得不成样子
让我体会一下大英帝国当年对世界的蹂躏
将无敌舰队派去检修每根经线与纬线的焊点
那年头,人做得多么牛叉

1884年,世界认定

将英国格林威治作一把刀,切分世界的东西,你看看

谁强大,谁就拿世界的东西

这逻辑!

后来我就发现不止是我一个人在糟蹋这条子午线
白人黑人黄人一齐又踩又踏
照相机咳嗽不止,记录着
一个个男女成吉思汗

显然,所有人的染色体里,都藏着
一个君王
或者,一个王后

然后,就拿东西,毫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