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专栏
笔走吴哥窟(组诗)
笔走吴哥窟(组诗) 作者:黄亚洲
大吴哥窟:石头与青苔的巴戎寺
掰开历史往里面挤,需要使劲 这些浮雕、图案、会说话的石头,怎么就敢 一重重地摩擦我、拦阻我,拉我袖口 争相叙说真腊国的真相与佛祖的垂青
连石塔天王的鼻翼上,都爬满了青苔 这历史的草
历史借助草,年年叙说青春 甚至声音很大,如此刻的蝉鸣
佛祖迎面走来,他寄身在一块石头里 我弯腰,朝佛祖与他身后盘着的七条蛇合掌 蛇信子现在舔着我,这是历史的蛇 历史这么阴凉
援塔而上 我成为图案中那条弯曲的细藤 不知不觉,我走蛇步
真腊国王,他的两百多个面相上下左右围绕着我 我被陌生的历史缠紧了,仅有的一丝呼吸 由蝉声放大,断断续续
蛇没有咬我,我却已一身蛇毒 历史的毒是神灵酿制的 或许挤进来了就不要出去了 或许就在石槛上坐下,坐等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 看两百多张脸一齐在石头里晃动 突然吐出信子,还有青苔
历史真是一种毒,教我钻进去 用一身顽强的的鳞,搜索未来
吴哥,圣剑寺感想
我现在认为这个国王,也就是亚华尔曼七世,是个 有思想的人 肉欲只是他的外相 证据是,他为父亲打造的这座陵寺 石墓上,要竖一根挺拔的石柱
这是男人意气风发的时分,我能看懂 造宫殿的这一位,不仅想到了自身的由来 也突然悟到,不由分说的狂欢,对于造就一个国家 是何等的必要
依我理解,这根石柱才是“圣剑”的全部涵义 我不赞成导游简单地称之为“塔” 石柱上的螺纹多么鲜明 我能听见历史如何尖叫 能看见丛林颤抖,这张有弹簧的床铺
历史总是容易被英雄交媾 任何土地都可以是床,只要将枕巾沾血 升上床柱,成为战旗 招兵买马
英雄总是有许多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儿子 在最后时分,为他造墓,从国库掏钱
还让他,保持 持续射精的形象 在一个国家的裤裆之处,非常核心的部位 丛林茂密,郁郁葱葱
塔逊寺被木头撑着
石头摇摇欲坠的时候,总是由木头撑着 这算什么启迪,我请神明开示
一群死亡的木头,削成方柱,满身黑漆 以四十五度角,撑住一面耷拉了脸孔的石墙,这或许是 当代建筑者黑瘦的手臂 那群蹲着的戴草帽的柬埔寨姐妹? 木纹上,我看见青筋蜿蜒
历史倒下了,就成为平原 哪怕石头做的历史,也概莫能外,一律成为 红薯、小麦、花粉与河里的泪水 而历史站着,我们又多么安心,这是祖宗的牌位站着
转眼,又看见一棵茂密的榕树,她把 寺院用石头做成的东门,死死裹在自己怀里 这种溺爱近乎残酷,她让所有石纹都成为树皮 楼檐成为枝杈 为了历史不倒,她愿意赌上青翠的生命
我请神灵开示 这些死亡的木头与活着的木头 上辈子,她们亏欠了石头什么
甚至,我想象,在这些木头彻底了结之时 乃至打成纸浆之时,她们也会义不容辞 走进书籍,继续撑住历史,以打开的四十五度角 她们习惯以四十五度角打开
石头总是由木头撑着 这算什么启迪,我请神灵开示 我并没有说到男人与女人
变身塔
通俗的说,这叫火葬场或者殡仪馆 我从石墙整齐的排列中,触摸到了当年皇族出殡的仪轨 赶快靠墙而立 太阳吹响黄铜的唢呐
当然,雅致的说法,叫变身塔 平步轻烟,成为神,多好 多么的文学又多么的诗歌
石墙还是橘红的,火势褪去多久? 那些神仙是不是还在途中,甚至还能回身看见 门外停满的大巴,以及柬埔寨女孩手中 兜售的红丝巾。丝巾飘动也是火焰
这是历史在焚烧一部分历史 一种有序的注销 从满地滚动的烈日中,我摸到了当代火焰 是不是至今,变身塔仍在出产灵魂? 柬埔寨女孩,回答我 而且我要看看你手里的火
空中传来笑声 有人没有走远 我甚至都不敢想,我们停着的这些大巴 是否,都是滚出来的舍利子
吴哥窟巴肯山,观赏日落
不觉得自己脚下就是日落之地吗 何必极目远眺,观赏什么落日 脚下,这巴肯山顶,这供奉湿婆神的巴肯神庙,这里 每一根石柱,不都死撑过西坠之日吗?
一个王朝坍塌的声音,就是 落日摩擦云层的声音,火星溅起霞光 看见石柱断裂之处那些游动的青苔了吗 这是晚霞的灰烬
不觉得站在落日之处,再看西边落日 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怪异吗 不怪晚风,反复拨动我的目光,像拨动琴弦 空中本来就响着和声。绝望是一种仪式
如若今天,你是带着一种挫折感来到这里的 那,此刻上演的,应是 三重奏
日落,说实话,就是一场葬礼 你要用平常心观看:天空如何张挂黑幔 再渐次点亮星烛
选择历史的断崖处,出席一场葬礼,是多么合适 让灰暗的心情慢慢释放,通过人生的 一个陈旧的伤口 这个过程,需要胆略
现在,吴哥窟被落日撞击,整个儿在燃烧 灰烬渐起,乌鸦钻出晚霞 体会这样的悲惨,以及可能的轮回 你一生中,必需几次
吴哥窟女皇宫,嗅闻浮雕
这么用力,石头把艺术举出自己的体外 递给空气、阳光、露水,以及一只路过的疲惫的蟋蟀 甚至今天,递在我鼻子的前面,让我尝试以嗅觉与触觉 阅读历史
怎么就不用玻璃罩起来,怎么就允许 阳光与我的手指,同时抚摸艺术的脸颊
这些花、站着的蛇、做爱中的面目狰狞的天王 这些鸟嘴神灵、骑象王子、舞蹈的湿婆 都让我嗅闻与抚摸,石头你隐藏着什么心思 你用褐色与绿色的艺术,勾引我的贪欲
我的胸中,渐次铺开了台阶、走廊与金顶 神话与宗教的今生前世,重重叠叠 这就是嗅闻的结果,我无法节制自己 而危险在于,我的心,几乎不再属于中国
当地人误传这叫女皇宫,其实这就是湿婆神庙 湿婆,这个破坏神,仅仅用一堆残缺的石头 就把我心里原有的一切,破坏殆尽 她在里面舞蹈,挥动褐色与绿色的曲线
危险在于,历史进入嗅觉与触觉以后 就变成了当代艺术。我无法改变这个趋势,今天 我就把自己举出了体外,与石头 贴在一起,如同做爱
小吴哥窟
既善于鞠躬,也善于张扬 相逢之前,先在柬埔寨国旗上认识了你 你吞吐自如
你一边拍打自身,一边就放飞国歌的音符,像放飞蝴蝶 你一身石头,都由经线与纬线织成 而且,国家仪仗队就伺候在你左右,这应该是寻常的事
也因此,我想再三指出 你这一身青铜般的精美,并不仅仅代表那些天才的工匠 也不仅仅说明,只是一座祭祀的神庙,只是一处 国王加亚华尔曼七世的陵寝 你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集合体,你是 高棉民族
我何德何能,劳烦七头蛇伸长身躯来迎接我 左边几条,右边几条 我知道它们神通广大,先是驮印度教,后来又驮佛教 而在国王携着自己的灵魂走近的那天 这些青铜般的长蛇便一齐沉默,舌头固定在半空
藏书阁的石窟,也自然丢失了佛典 但我仍能听见余音 一些费解的经咒,由路过的小鸟叽啾而成 还有蝉,它们的诵读最为持久
我看见一个民族站在回廊里,双手合十 站在宫殿的阴影里,站在浮萍荡漾的小湖边 肤色黝黑,袈裟鲜艳
高棉人立身于世,就是这等谦恭 只有“红色高棉”四处游动的那几年除外 他们不是护法的蛇,是一群真蛇,牙舌沾血 一个国度只要有佛,伴生必魔
我还想指出的是 这座外表简洁而内部复杂的石头建筑 结构的不仅是高棉历史,还是世界历史 护法蛇与毒蛇的交替爬动,横贯东西半球 或许我们这个星球的经线与纬线,就是这样爬出来的
而其中,一个关键的交织点,就是吴哥窟 现在我就看见了高达六十五米的中央塔,据说 这便是须弥山,天下最高山峰 国王就在这个制高点上,携着灵魂,与上苍交流
我则携着诗歌登上须弥山。我也想以慈悲心俯瞰天下 在经线与纬线游动的地方,我却 看见了蛇
护法的蛇,一般都沉默着,舌头僵硬 毒蛇,则满口是血 在这个高度,我还能看见人类的什么
所以把你放入国旗,显然是合适的 你是哲学,且是石头垒的 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都得围绕你,吐它们 各自的舌头
柬埔寨:崩密列废墟
或许只能用失事,解释后来的一切 我只能告诉你,文明已经呈碎片化存在 丛林发黑,树根攥紧浮雕 神灵决绝,化青烟而去,丢弃他残破的盔甲与佩剑
历史失事了 在下降的过程中,没有征兆,也没有警示 是哪块土地清理了鲜花与蝴蝶,咬牙切齿 接纳了这个事实 一声巨响,余音八百余年
这半堵石墙,站得顽强 带着它难以褪色的图案,仿佛是一截机身,或者是 心有不甘的尾翼 我向残骸脱帽致敬。我脱的是草帽,阳光猛烈
为了文明的残骸,植物疯长 为保护这些带莲花与乳房的石头、带经文的亭柱,这些 属于蛇和大象的横梁 植物决定用茎,用花,用根须,和上雨水 做成横七竖八的绷带。当然,也不拒绝阳光,在上面 撒些星星点点的血迹
动物失事了,植物必须挺身而出
我特别要向一棵见义勇为的榕树致敬 它为了一块携着莲花的石头不再继续坠落,伸出了 十八根嶙峋的手指,拼死支撑 它还在号召新芽不断拱出地面,它知道 这块落难的危石,需要持续的扶助
或许,把一切归咎于宿命是合适的 文明失事了,而本来,一切都该是别样的面目 乡村应该有电灯,教育应该由国家担走 孩子不该伸出那么多骨瘦如柴的手,地雷受害者也不该 到处吹打乞讨,曲子再欢快也是哀乐
更不该,一段白里透红的丰腴的历史 叫“红色高棉”强暴 柬埔寨文明复制了第二次失事,土地 一再生长残骸
我在石头与树根的缝隙里钻了好几个钟头 还是没有寻到黑匣子 谁来解读气流,或者磁暴?
抑或,这一丛林惨剧,并不能怪罪上苍 人类本来就有原罪?
文明也有密码错乱的一刻,这是发展的代价 命里注定。无非是这块挺身而出的土地,不幸轮上了 不幸而又沉着,非常得体
依了这个道理,我就明白,我眼前 每一块崩塌的条石,其实 都是黑匣子
柬埔寨:塔布伦寺
它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它知道 神灵对此不悦 这棵硕大的两人合抱的荧光树,很有点为难
它压根儿不准备扎根在大殿的石基上面 知道这犯忌,但是小鸟又为什么 偏把它的幼年吃进肚里,偏在大殿中央 拉下粪便
千百遍,怪不懂经文的小鸟,怪土地的肥沃 怪雨水与阳光的宠爱,也怪这座寺庙 屋顶无端的就飞了,肚量彻底敞开 一躺千年 我很懂这棵荧光树的委屈
威严的护法蛇自己也断成了几截 哪里还顾得上这棵树的少年发育 于是神的世界开始摇动,时间与太阳一起潜入土地 推波助澜
荧光树闭着眼睛发育 青春与生命毕竟只有一次,虽然 投胎在错误的地儿,这不是我的错
现在是青壮年,还是中老年? 我看见树冠葱茏,覆盖整座大殿,而所有的叶子 还在反复声明:我们绝非有意 风为叶子递上麦克,还帮助它们点头 作微微的忏悔状
唯鸟儿不语,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鸟儿只偶尔咳嗽,并不愿为祖先的莽撞道歉 这与叶子形成反差
作为一名来自中国的“知青”,我第一时间就听懂了 叶子的害臊 就是这样,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我们也偿还了半辈子
我们也是闭着眼睛发育的 这棵树的汁液,与我们的泪水 成分一致
观剧《吴哥的微笑》
终于恍悟,吴哥窟是大象拖来的 是人驮来的,是斧凿的声音一层层叠起来的 是这些精壮而黝黑的汉子,一声声 呐喊出来的。石头举向空中,成为屋顶
王朝在一千年前,身段柔软 男人个个懂建筑,女人懂浮雕上的腰肢 荷花秉着烛火游遍洞里萨湖 每任国王都有营造神庙的瘾头
终于恍悟,那是一个这样的时代: 天神想要与地球对话,首先就想到柬埔寨 吴哥窟所以鼓乐齐鸣 国王代表人类,时不时就走上天梯
这块丰饶的土地,那时候还没学会种植仇恨 太阳是干净的,音乐也有波浪 那个时候一个幽灵没有从欧洲徘徊到亚洲 那个时候女人起身,十根手指有十种舞姿
舞台上的吴哥除却微笑之外 没有任何怪异的表情。那个时候众神复活 吴哥的子孙后来学会的那种杀人游戏 并不被这个舞台接纳,声光电都鄙弃他们
不看见悲惨是应该的。驱逐血与一切弹洞 吴哥除却微笑,不想对世界展露第二种表情 终于恍悟,文明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敬畏 那现在,就让我们双手合十,直至大幕合拢,直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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