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专栏
关于奥斯维辛
关于奥斯维辛
（诗三首）
黄亚洲
奥斯维辛
奥斯维辛不是希特勒的
是我的，是你的，我们大家的
是子弹取出之后，人类太阳穴上，一根蜈蚣状的
不褪色的疤线
如果你翻看人类灾难史
一边流泪一边抽烟
此时若有一粒火星掉落，史书烙下一个洞
那么这个洞，就叫奥斯维辛
这个洞容量大
里面有一座鞋子的山，一座眼镜的山
一座金色头发的山，一座假肢的山
如果有青烟从洞口冒出
那就是焚尸炉开始工作了
冒出的，也有可能是毒气室的气体
德国公司精心研制的
希特勒想把人类文明的所有成果
一丝不挂地毒死
当然，他自己，一直穿戴整齐
他的军服，是女人的头发织成的
一只人皮灯罩，夜晚
供他阅读
他想从人类的躯体里
汲取魔鬼的胆汁
他把吸管，伸进了位于波兰的
一个叫奥斯维辛的洞洞
但是奥斯维辛，不是希特勒的
是我们大家的，如果
人类在未来的某个时分，再来一次可怕的痉挛
那么，太阳穴里面，那个残存的病灶
必是奥斯维辛
史书上烙下的洞，往往难以修复
我还没把吸管伸进洞洞
两行液体，就已从我眼眶流出
奥斯维辛之二：女人的金发
这是毛骨悚然的发现
先是，发现这些牢固的褐黄色的布，都是用
女人的金发做的
继而，发现这些头发里，都有毒气残留
莫非
女人的头骨，是
有毒的土壤？
女人的毛发，那是人类的符号，甚至
是人类的文字啊
是传之久远的东西，是永远不死的草
在这里，女人的毛发年年发芽
叙述世界的一个金黄色的秘密
这秘密是一团气体
这些一丝不挂的金发女人，最终
成为金色的烟
她们不知道她们身上最后的一点东西
会飘动的东西，并没有成为烟雾，而是
织成了布，专门给深夜抓捕她们的军人
御寒
战争需要女人的温存，哪怕是死去的女人
此乃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气体做的，不太好言说
只能在这里展览
这些女人甚至不知道她们在走向毒气室
她们以为是晨起洗澡，然后走向炊烟
走向面包的香味。因而，她们悄悄计划
马上给婴儿喂奶，因为她们的民族的未来，已经
皮包骨头
我的思路现在已是一团毛发
眼前这些还没有变成布的毛发，这些
本来会飘动的东西，正互相纠缠着
缠成一团象形文字
这些文字，只要有一半进入典籍
全部的人类苦难史，就编撰完成了
世界最可怕的秘密，也就随之揭开
这些金色的、细腻的、由气体织成的
战争的裹尸布啊
奥斯维辛之三：怎么讲解奥斯维辛
讲解奥斯维辛令人窒息
因为，你要讲解毒气
那种毒气每一次都能带走两千颗心脏
你要讲解如何从死人嘴里掰下金牙
讲解一种实验：活活饿死一个人
需要多长时间，精确到秒
雪白的牙齿很难讲解黑暗
太阳很难理解没有窗户的房间
少年和姑娘无法想像，爱情的玫瑰色
如何在毒气室，一寸一寸变为青紫
导游说他很不愿意来奥斯维辛
因为焚尸炉，每一次
都要在他咽喉，冒出袅袅青烟
他说他的肠胃会痉挛，就像当年那些赤裸的躯体
导游说每次参观完毕后，他都不愿
询问参观者的感想
他想象得出一个活人在剖膛时分的表情
他说，你的脸在爆炸
所以他不愿意说，也不愿意问
但是他必须到这里来，他必须举着三角旗，率领人们
从腐烂的胃，走入腐烂的肠道
讲解仍在每天进行
更多的欧洲人、美洲人、亚洲人在朝这里赶路
教鞭有多直，他们的航线就有多直
在断墙前，点燃一支小小的蜡烛
足以驱散七十年的黑暗
因此，导游开始说话，他声音大了一点
他全部的解说词，就是
教会你，怎样哆嗦着，点亮这朵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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