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专栏
黄亚洲:自选诗
毫无准备
慢条斯理地擦亮子弹 一粒一粒,压入弹匣 我们对通情达理,毫无准备
寻找合适的树杈,以便架搁枪管 我们嚼着口香糖 我们对改变姿态,毫无经验 我们瞧着犹疑的目标
心里暗笑,这些瘸腿的家伙 我们对战争与和平,毫无研究 我们嗅着弹痕的香味
这种味道与刚出炉的面包相同 我们对尸体掩埋,毫无兴趣
对生活不了解
油菜花对生活不了解 张狂得那么天真 她们不知道,不出一月,她们 就要被压榨了
蜜蜂对生活不了解 路见不平就想拔剑 他们不知道,一旦出手,他们 就中剑倒下了
螳螂对生活不了解 以为爱情是双赢的结局 他哪里知道,新婚之夜 小脑袋就会像房契一样被女方咬去
生活对生活不了解 明明是山花灿漫的暮春 大地上,却有那么多的老老少少 熬着严冬
朋友,朋友
让我们握手,朋友 用虎口,感受彼此的脉搏 让我们喝茶,朋友 用履历,交换血里的盐
发现彼此的足迹大多重合 左边五个脚趾:唐宋元明清 右边五个脚趾:东西南北中 夏夜,拍死一只血蚊子 我们一齐说:又倒也,一个仇敌
愿意去少林参禅面壁 愿意去黔南夜观北斗 不是嘴巴说说 可以马上去买机票,就这么牛
不必说初次见面 早已是同气相求 一碗碧螺春就照见 咬过你的那只蚊子 也咬过我一口
让我们握手,朋友 今夜我们只饮茶,不喝酒 明天起你我天各一方 但是,我的剑,明明白白 已插入了你的剑鞘 你给我吟的那句诗,也已成为 我的治不好的咳嗽
带上蛇膏
他真实的表情永远在夹层里 他连眼球都蒙着皮肤 朋友,请转过身 这时候他一定低下头去
同行时,风雨很大 但你不要把手伸给他
他不残疾 可是他手掌上真的只有两根手指 分叉如蛇舌
远处海螺在响,集结了 烦你去跟带队的讲一声 花名册上 去掉一个名字
风雨很大,岛子很滑 你们 都带上蛇膏了吗?
就是现在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 打开情欲的喷淋,就是现在 我要学会爱整个世界 干干净净的每一朵花 都是我的情人
我曾经恨每一只麻雀 还有那些虚伪的蝴蝶 还有,那些肮脏的风 沙子堵塞了我的泪腺
就是现在!把花粉让给蜜蜂 把河床借给水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就是现在 让我走到所有绣着花的窗帘下 试唱情歌
我的嗓子还是沙哑 但是麻雀已经苏醒 我的泪水不多,但是我知道 所有的花,所有的女人 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我的诗不属于爱情
我的诗不属于爱情,这不是谦虚 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再爱 爱过的人已经死去 她们就是不死,她们的心 也已经遗失了呼吸 脑袋上只顶着一个空虚的姓名 她们没有身体,不能搂在怀里 不能在雪夜,用她们眼里的闪烁 点亮温暖的诗句
我的诗不属于爱情,这是无奈之举 一切激动都已经泛黄 仔细听听黑白照片里的血管 已经没有潮汐 所有的书,都已不是经书 虽然念起来仍旧朗朗上口 像闻着腋香一样熟悉
多么希望她们依旧唇红齿白 戴上袖章扎起皮带乳胸挺起 多么希望谎言响彻云霄 希望日子简简单单却又如胶似漆
我的诗不属于爱情,爱过的已经死去 我像一阵无根的风,或者是 一串咳嗽,从无栖息之地 虽然我仍旧想把她们搂在怀里 知道她们没有身躯 虽然我总是怜悯自己的青春 我的青春多么有光泽 那些射击完毕的液体 诗,走失了鞋子
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 我的诗,走失了鞋子 脚后跟,流出白色的血 那种血据说叫作晨曦
如果土地知道我的脚后跟痛 土地就错了 如果天空知道晨曦是诗歌的血 天空就是我的知音
痛苦不属于我 我的脚后跟是夸父给的 如果我的血从诗歌中流尽 那就是天亮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 我的诗,走失了鞋子 我知道,我是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 荆棘和陷阱,都不是痛苦
桃花梨花
昨日的桃花和想象中的明天的梨花 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那些桃花水,进入了我前半生的血液 让我的命运流进盛夏 而我的目光现在射向哪里? 大雪飘飘 前方是冬天 六角形的那是雪片还是梨花?
鞋子和裤腿早已干了 那是泛滥的桃花水打湿的 奔跑在春天的心坎上我放过许多风筝 用手拉住视线 我是这样悲悯地 俯瞰大地
面对过于沉重的土地 我努力做到身轻如燕 那些岁月值得俯瞰 虽然我的骨骼和神经薄如蝉翼 但我一直把握着自己 我了解风的斜面,和 自己的手
俯瞰是一种幸福 我的舞蹈和土地的舞蹈 不是同一种节拍 如果一个人不能热爱和仇恨土地 土地何必孕育他两只眼睛
磨破的鞋还有打上前掌后掌的可能 愿意秋天的月亮 依然照亮我的道路 这一声铜锣,依然那么清亮 而那只从春天长到秋天的蚂蚱 没有老去,还在路边 为我作最后的示范
前方不是雪花而是梨花 风筝早就探听到了天空的脾性 让我行走吧 我的行走可以缓慢得像一棵树 但我知道我会听见一些优美的争执 月亮说我的肩头是月亮 梨花说我的肩头是梨花
只知道要打起精神
这辈子,道路其实就是我的裤带 扎紧了朝前飞奔 不明白要走向哪里 只知道要打起精神
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不明白走的新路还是归程 与身边的朋友互相递水 只知道要打起精神
前头是大汗淋漓的父兄 身边有两肋插刀的闲人 左心室右心室一座钟楼一座鼓楼 只知道要打起精神
出生时空气中就充斥着我的小名 我心中发育的却是图腾 不知道腰间系上道路是不是一种宿命 只知道要打起精神
现在,可以
现在我可以用铅笔和直尺,大略地 描画油菜花凋落的路径: ——上山下乡,批林批孔 ——回城下岗,化疗延命
现在我们可以坐在病榻旁 咬牙切齿讨论太阳的阴影 我们擦去泪水之后,一般又会唱起 ——我爱你,北京!
这一刻我们又进入了自己的血液 迎面相遇如花似玉的年龄 我们幸福地回忆当年偷鸡摸狗 一到白天,太阳又如此地刺伤我们的眼睛
现在我们参加了老年合唱团 一群凋残的作物,依旧站成森林 我们每一天,都在用丹田深处 残余的红太阳,把自己弄成灰烬
我有个愚蠢的愿望
我有个愚蠢的愿望 我想让云憋住泪水 让鹰吐出兔子 鱼吐出蚯蚓
我有个愚蠢的愿望 我想让所有的枪都回到枪套 让枪套回到水牛 让全部的战争,都由焰火执行
我有个愚蠢的愿望 让汽车吐出氧气 让烟囱抽出嫩芽 让奶粉,由奶牛独自制造
我有一个愚蠢的愿望 在电视里,不再看见会议 让我听不到领导的报告 所有的报告,都变成降价的消息
我心里有个魔鬼
到今天,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心里有个魔鬼 你一下子就能明白 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吐酸水 我不想让它发育成婴儿,让它 拥有人脸的五官 甚至拥有婴啼的虚伪
我不想让它出来害人 掐住历史的喉管 把文献咬碎 我不想看见它装出无辜的样子 反说是受了经典的累
我不让它造谣惑众走遍大江南北 不让它妄评天安门瞎猜三星堆 我知道它能量很大 我严密的胸腔,早已有潘多拉盒子的准备
我希望它始终是只受精卵 而且是宫外孕 它的出世会把许多无辜连累 其实,它也早已明白 我并不具备子宫的能力 它在我腹内 至多是一颗结石的地位
我是个杀伐决断的男人 不是女人,黑夜里流出白天的泪水 一颗结石的疼痛,算得什么 为了保守疗法我可以把牙齿咬碎 若是我百年之后骨灰里发现一颗舍利子 请立即将它剥离 掸尽它身上的浮灰 如果,如果
如果我们总是要冒着大雪 常年面对立冬; 如果我们总是要从一只破碎的瓷器上 触碰祖国永恒的伤痛;
如果我们艰难地进入了春天 也看不见绿叶只能看见叶子上的蠕虫; 如果我们只能站在大宅门口 依照口令赞赏牌匾而不能发现木头早已蛀空;
那么,我们还算什么中国的百姓 匹夫,也该知道责任的沉重! 那么,我们还算什么知识分子 难道,知识分子只精于计算股市牛熊?
如果我们不懂得流泪 不知道泪水里有盐份有海洋的汹涌; 如果我们注定不知道麻木不知道疼痛 那么,就让我们永远用死亡的面具表达笑容!
我从螳螂的眼睛里看见祖国
我从一只螳螂的眼睛里看见祖国 对祖国的感情,可以从锯齿的角度切入 两把带齿的大刀 是它对于国家的基本态度
那些叶面 那些裸露的根须 它都要挑剔 它要在祖国的各个层面寻找一些肉类
它凭国徽的形状就能发现瓢虫 正义高举的那一刻 它觉得自己很是英武
脑袋始终是三角形的 这说明它所有的思想都呈现锐角 锯齿上经常流下粘液 青的来自长江 浑的来自黄河
不要用“挡车”来耻笑螳螂 那个成语其实很理想主义 我的祖国宽大为怀 一直允许它的藐视
在花瓣与草叶的小小的缝隙里 我的祖国,提供着 五千年的空间
宿 命
我不悠闲,但是装着悠闲 终日,我在春天的底部穿行 我肚皮深处,一根蜜蜂的毒针,经常 越绷越紧
向耐心的风征询答案 向蛛网探问路径,我从来 不相信寒秋和严冬,就不会藏在春天的底部 我是神经质的哨兵
我把我的职责看得至高无上 比如花朵与花朵的爱情 我一直坚持把蛇蝎的形象葬在心底 我一般不太罗嗦,外松内紧
太爱那些张狂的蝴蝶 太爱那些笨拙的蜻蜓 花朵进入洞房使我欣喜若狂 它们上床了,我必须在窗外倾听
我不悠闲,但是装着悠闲 春天越客气,我肚子越紧 携着毒素飞行不是一种痛苦 可以是一种幽默,可以是一种宿命
清明节
再没有比清明更拥挤的字眼 每一道笔划都挤满汽车、鞋印和香烛 笔划转弯的地方 花摊绊脚
这是全中国人民心最齐的一天 大家一起动手 把一张很大的日历 折成元宝
与其说元宝是烧给先人的 不如说是烧给自己的 关于这一点,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 意愿高度一致
属于中国的这个节日并不安宁 它与政治有太多关联 一会儿广播动乱,一会儿广播平反 在这个脆弱的日子里 灰烬会飞成蝴蝶 蝴蝶会飘成灰烬
这个日子 也可以做中国当代政治史的封面 可不敢随便翻书 每一次封面打开 就是一个国家的脱胎
这个日子总是被界定为雨纷纷 云层布满泪腺 这个日子叫我们想起家事国事天下事 叫我们眼里布满云朵 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时候 我们没有心思喝酒
这个日子 是逝者的封底 是生者的封面
这些星星
星星,这些星星 我毫无神秘感地遥望它们 这些夜空里的秋虫,这些 貌似温柔可怜的东西 它们为什么眨眼我早知道 我衣袋里,有一百条光学定理
这些鸡也不啄的东西 为什么钻石一样总是闪耀在我梦里 整整大半辈子,我攀援彩虹 在喜鹊的脊背上,爬来爬去 苦寻牛郎,苦寻织女
我被童话收养得太久 一双眼睛成了星星的谜语 我的目光落在谁身上 谁就是仙女
终于,我毫无神秘感地望着它们 这些星星点点的玻璃屑似的 扫不尽的垃圾,星星 这些星星,我要药丸般呕出它们 现在谁还相信童话 让我在大排档前面,踩断 一百只喜鹊的背脊 不要否认
不要否认,这已经是市场的年头 可以允许头上的月亮变成秤钩 早晨我看见一个背着婴儿的女贩 为了三分钱她骂得多么下流
让我奔跑,穿过菜园子 撞开粉蝶,让我踩过湿漉漉的垅沟 让风筝,这只可笑的小鸟 将我拯救
我的爱人,让我们直接谈婚论嫁 你没有闻到一切冗长的过程,都有铜臭? 我的兄弟,让我们早日分手 以免一粒算盘珠子,坏了一壶好酒
不要否认,蜜蜂正在采集二氧化硫 不要否认,夜莺在夜总会拍卖歌喉 不要否认,我的奔跑是一次死亡之旅 所有的风筝,都已溢死在梢头
狂 风
只有狂风能让我认识自己 沙子给我皮肤的感觉 声音与我对峙,碎石告诉我 人应该拥有多大的痛楚 而树木,为我示范弯腰、躲闪,以及 将风打倒
只有狂风能叫我热泪盈眶 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停止 石头还在挣脱山峰 水在坚持上岸 尖利的枫叶还有能力涌入我的血管 血小板一样狂舞
只有狂风能与我心心相印 让虚伪的世界开始狰狞,露出 本来就有的牙齿 让山的一部分变成地,让地的一部分 变成风,让风的一部分变成野兽 让我知道这个冰凉的世界 还有鲜血
只有狂风才能让我内心宁静 让我能用疼痛 抚摸世界 河流长出枝桠,山脉交换坐姿 许多人不喜欢见血,但我 知道狂风被打倒之后 有多么的伟大
听仔细了
听仔细了 他们的嗓音越来越响 大海的咆哮步步进逼 他们不是女声,也并非童音
听仔细了,也可能是风 一阵由远而近的大风 树叶越来越响,竟至颤抖 一些枯枝,已决定立马退休和离休 有了先见知明
听仔细了,安宁的岁月即将过去 更危险的是 这也可能是地壳的声音 瓦砾会矗起记事碑 碑上那些带血的简化字 将占据史书一半的篇幅
听仔细了,装聋作哑已经没有意义 即将溃决的堤坝,不是几把铁锹能支撑的 他们不是女声,也并非童音 听仔细了,他们是仇人
他们的吼声越来越响 树叶像心脏一样索索颤抖 这种声音其实就是史书翻页的声音 这很无情也很正常,听仔细了 历史不是女声,也不是童音
心 愿
把多雨的江南 看成我的忧伤 如果陈独秀和鲁迅是两条江河
把多难的犹太人 看成一群萤火 如果爱因斯坦是人类的黎明
把狭长的智利 看成一行诗句 如果聂鲁达是一个童话
把我昨夜的梦 燃烧成一柄火炬 如果世界,总是那么黑暗
空气里都是刀
你看,天空 东方有那么多的鱼鳞 妈妈,有刀吗 我来帮你 汤里的空气,一定很新鲜
妈妈说,我的儿子 这世界不是哪儿都能吃的 而且,你要小心 空气里都是刀
我就怕你,我的儿子 大起来 身上都是鱼鳞
卑 微
我想躲进一粒灰尘 我是这样的卑微
甚至更小,躲进一粒原子 我甚至想钻进原子核 听说原子核里也分中子和质子 那么就让我躲进中子里面 好歹我是中国人
中子也会爆炸,只要受到挤压 中子弹这个名字 谁听了都说可怕
而现在,我只想找地方躲 政法委关注我了 我的破球鞋,跑断了 祖国的经线与纬线。我是 这样的卑微 像一粒真正的灰尘
颤 栗
不值得奇怪,国家已经开始颤栗 战争进入了动脉 每一颗肺泡都在等待爆炸
我在街上看见了军车 还有钢盔,一些移动中的惊恐的眼睛 乌鸦在高楼后面集结 它们的第六感觉已经出现腐肉
我事后当然知道,这一枚扎着红色导火线的 书签,夹在了历史的哪一页,只是 我的血热了又冷,冷了又热 一滴也没有流在应该流的地方 龙卷风
先是一个村庄展翅飞翔,化为风 再是一个市镇窜起,垂直于大地 鸡犬升天不再是想象 汽车一律成为风筝
这是天空的地震 震中是移动的版块 我在电视上怜悯美国 心想,为什么暴力总是选择地主
行走,男左女右
祖国啊,我总是从你的一条血管,坐船 拐入另一条血管,我自然也常爬坡 知道陡升的海拔,是你烽火连天的肝胆 但是从隧洞进入胆囊的时候,我总是感到黑暗
我游逛的这种姿态是如此的不务正业,祖国啊 请不要责备我,不要把我视作一粒胆固醇 作为红细胞我确实惭愧,我携带的一丁点儿营养,常被 掳掠;而作为白细胞,我的盔甲又是这么单薄
路过你的肺叶和心脏,我会紧闭眼睛,不忍看见 那些溃烂竟然艳若桃花,我知道你需要我,但是我腰间的 弹匣,只有几粒诗歌,那是一些没有射程的东西 我明白一个人或者一粒子弹的冲锋,不会 只发出平平仄仄的声响
不要鄙视我,我的脚步毕竟还在发出声音 为了呼吸,我甚至有模仿汗滴渗透体外的冲动 然而你肺部积水总是以泪滴的形态留住了我 让我以卷起裤腿的方式,于桃花的季节继续行程
祖国啊,在船舷、芦苇地和鸟蛋腐烂的平原上 你总是能看见我的泥泞的脚印 如果有男左女右的说法,那么,左脚印 就属于屈子,右脚印就属于李清照
为什么我总是不能与你的灵魂劈面相逢,祖国啊 我每一步都踩痛着你的肌肤,却一辈子寻寻觅觅
我以为有些诗句会自然爬行
我以为我的诗句,会在惊蛰之后 随着游蛇自然爬行 吞吐灵巧的信子,执行 文学的使命
我以为我的顽固的韵脚,会自然 从我膝下长出,并不顾及 沙漠已经占领土地,在炫耀 我们民族的肤色
绝望本身就是一首诗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决定用哑语写作,发表 一首首刺猬,或者一首首豪猪
我以为诗歌是一粒粒自然的种籽 而天空与土地都说不是 平声和仄声,已不再重要 诗歌的优雅的内部,填满了炸药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只能把陶渊明含情脉脉的目光 一根一根地搓细,搓成导火索 在气氛庄严的聋哑车间里
都走了,这些孩子
都走了,这些孩子 这些民族的赤子,这些 善于把国境线搓成笔芯 做圣批,或者是做中央文件的孩子 都走了,他们是一朵又一朵 中国的云彩
音容笑貌宛在,在 屏幕上,或黑白,或五彩 或握手,或发言,或抱抱人家的小孩 这些大张旗鼓的云朵,走得好快 更早一些的孩子,我们也认识 他们脸上,涂着张铁林的油彩
都走了,这些会变魔术的孩子 天上的水汽,流过他们的掌心,捏成雨水 江河的波浪,在他们的 指缝间,成为披风和云彩
都走了,这些举重若轻的孩子 他们谈笑之间,就用朱笔 把太子,或者总书记 作一些技术上的修改 圣旨是蓝图,他们总是在龙案上展开 一个国家的未来
好在,他们有东西留了下来 一些器皿、一些粉丝、一些 尚未失效的令牌 我们常坐在这些东西中间唱歌 拿它们敲节拍
昨夜又梦见那些孩子 他们稚态可掬,又把 长江黄河,系作腰带 我醒来看看梁上 燕子还没有穿过云朵衔来民主 土地,依然缺钙
我要放下屠刀
阳光噗噗敲窗的时候,我难道 能拒绝煮一壶龙井,把窗框当作画稿? 与生命约会 我不希望迟到
又看风儿调皮,擀面一样 擀着对面的山坡 鸟群被擀得溅起,一撮湿面粉 溅上白云的裙袄
又看阳光风骚,拈花惹草 把春调戏到夏,把夏调戏到老 看蟋蟀闭眼,蝌蚪蛙跳 看初试云雨的太阳,红脸走到墙角
我必须关闭电视,掐灭电脑 我要阅读山坡,阅读树叶布下的蝇头小楷 我应该知道,那些红色与绿色的撇撇捺捺 是一座山怀孕的布告
必须关闭有关杀戮与死亡的文字 不能把键盘打成屠刀 成人的战争太累 不肯离去的皇上还在祷告
与自己童年的约会 我不希望迟到 在键盘上,我已经太多地扣动扳机 我要放下屠刀 季 节
面对季节,我又怎么来抵抗 干脆让寒冬占领思想,任它“三光” 任它把雪,扫拢在我两鬓 任冷漠的风,分四路,杀入心脏
早就知道,季节铁石心肠 一切曾经温暖的词汇:桃花、孩子 风筝、助人为乐、姑娘 都在我心的冰窖里龟缩一团 作濒死状
曾经春草池塘 曾经蜢跳蝉唱 可是季节来了,我又怎么阻挡 寒风举着的,都是真刀真枪 风中,每粒沙粒都得字字传达 不能走样
你看见的,大雪已升至我的膝盖 我双唇青紫两眉挂霜 只能装死,与我心窖里的那些东西,一起 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咬碎牙齿是容易的 只怕,支撑不到天亮
思想的转速
我的思想,总是跟车轮 一起旋转 在高速的路面上,时不时 留下伤痕般的粉末
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 只是一个衣服架子 我的思想,一直 在车子的外面
我的思想,转速很快 两旁的树,或是两旁的山 总是想限制我 但是,借着转速,我的思想 总是能翻过山头 在最后冲刺时,当然 鹰帮了一把
坐在车厢里的那个人 喝水,打哈欠,与旅友聊天 但那人,不是我
车到休息站,司机呼客下车 其实我早在车外了,我从山的那边 升起鹰的头颅
我的翅膀上 都是战斗的血迹 那个打哈欠的人 同情地看着我
我体内的狮子已经复活
这可能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我体内的狮子,已经复活 我的两根脚筋紧张得战栗不止,这说明 它已经弓起脊背 我想朝天空张臂暴跳,这说明 它已经伏低了身子
我看到了太多的消息 鲜血流出网络,许多人的呐喊 包括孩子,让我打颤的手指 按不住鼠标
不能再看屏幕,那些尖利的画面 几乎让我失明 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国度 狮子要在我体内,扑向屏幕
我忍耐得太久,在狮子睡醒之后 还试图让它结婚或者旅游 我穿过人群之前,总是 耳朵塞上棉花
我不相信它就是我的国度里的狮子 不相信它会鬃毛直竖 那年我走过封冻的黄河 就以为它已经死亡
现在它弓起了身子 我心房的梁柱嘎嘎作响 我按不住流血的鼠标,这是它颤抖的尾巴 我知道这个时代血压已经太高,因为它 正在,把身子伏低
这可能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对我而言
在台风的日子里写作
闷热。我把电扇拧大一档 风暴 需要像剧情那样调节
窗外走着今年第十一号台风 云层啸叫,电杆颤栗 树木一律披头散发、弯腰痛哭 电视剧的结局也有很多是出殡
隔着厚厚的窗玻璃 两场风互不相扰 各自履行使命,按部就班
它们不知道我的剧本也正写到最后一集 一场风暴 让电脑屏幕鼓了出来 键盘,碎成瓦砾
这些披头散发的剧中人哪里知道 为了安排他们的人生归宿 我的善良的心,三个月前 就已被风暴摧毁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草原还在,风还在 我的长笛还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夜还在,梦还在 枕巾上的眼泪还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我怀抱过她 她无邪的眼睛,曾经 是我成长的全部理由
后来,我像风一样发育了 胸膛上长出一簇又一簇的 狼毛
我吹奏城市的霓虹灯 那些化学的声音 吓走了多少东西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风还在,草原还在 夜还在,梦还在
是谁,仰卧在城市的笛孔里 胸膛上柔软的狼毛,像一丛草 抚摸草原的星空 自 问
你是否已从人生的鸟窝里掏出了几枚蛋 甚至,还听见破壳之声 联络起另一片蓝天
你是否已从岁月的瀑布中舀出了几瓢水 甚至,注入酒坛 封存给另一处时间
我总是选择一个秋天的黄昏 苦苦自问,直至 摸痛鼻尖
这个世界对我不怎么慷慨 必须做漏网之鱼,我年轻时 就立下了这句诳言 我经常拉拢夏天与冬天合谋 密室里,我可以连着几天 咬紧牙关
血管里的枫叶,现在红了 而我的燥热,所有密友都装着不看见 秋风把我的围巾刮上了肩膀 又有谁,来解开时间
我的鼻子摸得通红 不防身边的一枚鸟蛋,有了动静 那是人家的 声音,依稀可辨
只有这个航次
你已经看见这海上,波涛燃烧 礁石的炉栅在昨日倾倒 海鸥苍白,晃晃悠悠 那是历史的碎屑,灰烬飘摇
要不要在烈焰里前行 继续用大舵煽动火苗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你我都穿着 借来的水手服,彼此按住心跳
都明白只有这个航次,没有第二张船票 只有这个温暖到了极点的海面 这是我们共同选择的,这是我们 惟一的人生牌照
咬牙,让火焰翻过身去,让 大海倾倒,把失灵的指南针插回刀鞘 注定就是这个航次,绝望了,就嚎叫 二重唱,C大调
我把时间驮到了现在
终于临近黄昏 世界开始倾斜 夕阳把时间的刻度越拉越低,我还能 做些什么,在黑暗来临之前?
我向来对时间抱有希望 哪怕一株三叶草,也会在黄昏 图解光明,我因而相信 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也会有月亮的镰刀 劈出点点星光
现在,让我泡上一杯茶,告别夕阳 这个累了一天的带路人 夕阳如果光线不足,我可以 从我的心脏 拉出几条血管
我甚至敢于闭眼想象黑暗 即便那一刻,镰刀 还没有握在手上 我毕竟从清早就开始出门 把时间 驮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 可以失去?
其实,我就是那个,累坏了的 太阳 由于欢喜,满脸通红
雨 水
总是把雨水想象成天地欢爱的高潮 倾盆大雨时 为爱情的坚贞感动,那一天 我不打伞
把自己想象成 一粒精子 在地表游动
我知道自己无法渗入到温柔的地下 无法生长成植物 甚至还靠咀嚼植物为生 像一只羊,一只兔子
但是 我们都可以归入一场爱情 要是没有这一刻,我们 甚至没有机会思考我们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我们是谁,以及 什么是潮水
不打伞 感谢雨水,为我冲洗答案,让我的思想 由此,进入子宫
腊 月
什么样的风,把我这颗难以驯服的心 砍削成了腊月?
心尖上,有几粒准备出发的泪珠 冻成了雹?
不要说了,把封冻留给自己 让自己冷酷 一切季节,都是拭刀布 腊月,连微风都带着卷刃 你又如何温柔呢?
惟一的姿势是注视南方 南方,有布谷鸟叫着我的小名 其实我是不想冬眠的 一个文化人,如何能 服从惊蛰的指挥 句号画成了梨
至今记得,那只故事的句号 没有画圆,画成了梨的形状 是你把着我的手画的,你的手有些打颤 因此我的手,亦如风中的叶子
在这样的两片叶子中间,就容易 生出一只梨 梨的样子像往常一样生动,凹陷上 有一滴泪
根据汉语读法,梨的声音有些不祥 我多少年了,拉门栓之时 总是习惯性地迟疑半秒钟 想拉出一个喜剧
两个角色早已下场,妆已卸尽 关于生活就是生活,其实彼此明白 剧场扫地的时候,最好 尽早离开
我就是在那一刻,听说 我们地球的形状,也是 梨形
涟漪还是有的,涟漪没有梨的形状 那一定是我们的那个句号,不慎 掉进去了,一定是这样的 世上所有的句号都叫人忧伤 无论是不是梨形
我的黎明与我的结局
突然有一种分娩的感觉 感觉天空发红,并且呻吟 我的目光总是会发出金属的光亮,仿佛一把 张大的产钳
黄羊与狼的集团军在我胸中跑过 各自叼着地平线 地平线因之痛苦而蜷曲,甚至见着了血 我感觉我一定要分娩出什么了 就在今天,我有东西要强行赠与这个世界
可是,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太阳淹死于一杯浅浅的下午茶 我的长势良好的键盘,并没有跑过黄羊 也没有跑过狼群
那杯下午茶,来自福建的太姥 或是浙江的景宁 我总是想在那些芬芳的大山里,嗅出 羊和狼的骚味 什么心情变成了我的泪?
我知道我会因难产而死,黎明的冲动 是一种折磨。那些想象中的蹄印 估计是我的语焉不详的墓志铭,但 容易读懂
我与你都没有洒水壶
我与你都没有洒水壶 那棵树已经死了,站着的是蘑菇 蘑菇不是叶子,是一种菌 黑色的,像每天的日子
树是你亲手种的 那时候,雨水多么充足 天天都是惊蛰与清明
而且,总有小鸟落到树上 像树上提前结出的果子 最后一只小鸟,可能就是乌鸦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既然,蘑菇已经是这么坚强,我们 就拿它来熬汤吧,就在今夜,无妨 让残冬,升起火苗
如果咸味不够,可以 添点乌鸦的叫声,还有你我的 多余的眼泪 我与你,都没有洒水壶
读 史
我在历史的街路上打的,我愿意 花很小的财力 从一个宫殿到达另一个宫殿 中间隔着一些朝代
当中会穿过一些文字狱 这种感觉犹如钻进隧道 非常气闷,当然 尽头会有一些光亮 像迟到的红头文件
经常碰到“事故多发地段” 车轮深陷,轰轰空转 这种声响如庙堂音乐一样空洞庄严 一些泥沙和残骸旋了出来 偏是这样的圣地,白骨最多
我特别喜欢与奸臣相逢 他们是各座宫殿的坚强的柱子 要是没有他们的死撑 那些金黄的琉璃瓦 早就被农民晒干磨粉了
偶尔下车讨水喝 也会遇到一些高手 他们在历史的精液里浸入狼毫或是羊毫 宣纸被揭起的一刹那 就成了石碑
下车付款的时候 司机客气地问我有没有走弯路 我很惊愕 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的弯路 我才上的车
拜谒李白
李白倒下之时,长江 顿然发酵 酒浪如滚滚孝服,东下金陵 当涂,是一个决口
当涂县令吩咐挖一孔墓穴 其时,他也不甚清楚 他挖的是 中国诗歌惟一的诗眼
我向来不会喝酒 但自认是李白酒液里 一粒残存的酵母 我今天把半瓶酒倒在墓碑根部 不是洗灌,只是 一种回归的表示
其实李白之酒也并不纯真 当年就掺有泪水,甚至 有一些骨髓。其实 李白每一回高举酒盅 他都是在喝自己 悲愤做了酵母
一直到墓碑,成为 他的拧不动的酒塞
他倒下之时,长江发酵 长江两岸的中国人开始饮用李白 但他们的嘴唇啧了一千多年 还是没有品出骨髓
实际上,我今天这杯唁酒也不纯真 五味杂陈,如同墓园的一地乱花 我不知道诗仙喝了当今之酒 还会不会再有报国的雅兴,把他 那篷扯满的云帆,送入长江 关于南方水牛的温顺问题
其实,支持着牛的温顺的 是他的强大
他连体魄都那么雄伟 更不必说坚硬的蹄子了 更不必说牛角 连死去的牛角,都可以是 军号
说到胃,胃竟有四只 哪一个物种能像他那样,以胃 雄视世界?
然而南方水牛是温顺的 他的长在屁股上的那条鞭子 并不击打犁耙,以及 犁耙后面的农人 他只对自己的脊背显示严厉
牛角始终是弯的,弯成 刀鞘模样 他不轻易拔出来 因为他并不喜欢,一个长草的世界 满是窟窿
他可以咀嚼并不新鲜的草 如果短暂的季节过于吝啬 他可以让木头穿过鼻孔 如果牧童的年龄过于稚嫩
他的温顺是天生的 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已是如此强大 所以他愿意按照最古板的计划行事 将地球的表皮 每年,翻晒一次
顺便将自己的四只胃,分别 装满太阳、月亮、植物和风
他实在觉得自己过于强大 以至他愿意听从一个七岁牧童的建议 一边嚼着隔年的干草 一边闭上眼,躺下 不作任何回忆 虽然,他的矮屋的四墙 全由寒风垒成
飞越西伯利亚
长空里也有松脂的香味 是森林的哪朵浪花溅湿了机翼? 我看见无数杨花被云彩裹走 在松林的边沿,总是那些白桦树在谈情说爱
森林从左翼弯上天空 松针戳痛云朵 云层从右翼俯冲大地 河流紧急转弯
在森林面前,雄鹰与飞机面都微不足道 长风卷动着几粒尘埃 松涛的咆哮没有任何声响 只供上天听取
我像一只小小的野兔,领略着森林的浩瀚 语言已不再重要 壮观的是夜晚降临,一片繁星的露珠 让松针,成为天空
船行贝加尔湖
从贝加尔湖这一头,驶往贝加尔湖那一头 就好比从一块翡翠的这一边,滑到那一边 低头注视湖底,与抬脸仰望蓝天,是 一样的结果:全部的波浪 都是白云翻滚
远处的群山,积雪还没有化尽 虽然夏日的松林已长齐鬃毛 靠岸时,就能看见,一些 不易腐烂的树木,结构成 水底的森林
这条游船满载汉语、韩语,以及俄罗斯本地语言 所有的语言都是叹词 这些词汇在水、云彩、纯净的空气中沉浮 有点像鱼,有点像鸟,有点像 和平的碎片
伊尔库茨克州政府
每天,守着纪念日俄战争的长明火办公。守着 两排卫国战争烈士的照片墙,办公 这个州政府的州长和副州长,把 每张办公桌和每架电话机,都放在烈士的目光里
也许,他们打电话的时候 都习惯把嗓音放大一些,以便让先人 听清楚后代的每一个决策
死去的骨骼,不是负担 长明火燃烧的,其实都是 未来的霞光
烈士墙上密密麻麻的男女,全是 这个城市的居民自愿捐献的照片 居民们白天忙于工作,所以他们决定 委托这些锐利的目光 守着州长与副州长
贝加尔湖,旅游铁路
如果贝加尔湖优美的轮廓线,需要用一支笔 反复描画,在这个不容忽视的夏季 那么,这支细细的幸福的铅笔,今天 就是一列火车
那么,我就是铅笔尾巴上 那块辛勤的橡皮 火车一停,我便跳下 为白杨,擦干阳光的水迹 替卵石,擦去波浪的印痕
这条铁路曾是西伯利亚大动脉的一部分 如今,只为美术和神话服务 由于贝加尔湖的美丽过于厚实,描画很累 所以我们的呼吸,总是发出 轰隆轰隆的声音
整整一天,我都工作得很吃力 我精心修阳光、松针、波纹和风的位置 而晚上,我把贝加尔湖的原貌和改过的画作 放入电脑合成,奇怪的是 两者分毫不差 贝加尔湖深处,教堂即将竣工
祝福贝加尔湖,你 腹部深处的那个小村庄,又一座教堂 即将竣工。我看见瓦刀在砌围墙,这是 在加固通往天堂的最后的扶手
因此,我要祝福贝加尔湖 你每一滴水,都将依然清纯 犹如上帝的眼泪 你每一棵白杨,都将不染尘埃 每一条鱼,都是水晶 你将继续是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童话 虽然在你腹部,这些俗人,世代居住
我看见,教堂即将竣工 我向工匠挥动帽子 毫无疑问,屋顶的八个金球和八个十字架 足以托举起 整个儿村庄
祝福贝加尔湖,这个村庄里 所有的俗人,都将继续是 你湖里的鱼 他们吐出的每一粒小心翼翼的气泡,都是 教堂屋顶的,那颗 金球
贝加尔湖火车,晚餐
请允许我同时啃着鸡腿、色拉,以及窗外 贝加尔湖一望无际的黄昏 那是多么有味的一盆鱼汤 调料,是白云,三朵到四朵
不拒绝 夕阳把手伸进车窗,洒来胡椒 一层薄薄的黄金
竟然 我牙床的咀嚼,成为一种打击乐 轰隆,轰隆,轰隆 但是,我的耳朵与舌苔,都说好听 显然,这是视觉、味觉、听觉、嗅觉的全家福 现在,阳光爬过皮肤的触觉,也要 欢呼着加入这个家庭
感谢一只蒸汽机头,拖起我生命的黄昏 选择一九零五年的铁轨 作古典式行进。我的视觉、味觉、听觉、嗅觉 以及触觉,现在 共同作出结论:
一个凡人的幸福,已经太多地 超越了他的寿命
贝加尔湖,游艇
在舷边注视湖底,我就 不能不联想起漓江、九寨沟,以及 埃及红海的水 我想起的水,都是玻璃
湖底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安静的淤泥 它们是玻璃镜子的镜底 它们仰卧,点数 黑夜的星星和白天的虹霓
沿岸有一些别墅,还有树林里的躺椅 它们都是贝加尔湖溅上去的东西 有几个打背包的人在森林跋涉,看上去 他们也是水滴
船老大上了年纪,仍然每天,用 舵柄,转动贝加尔湖 他是在转动一个答案,什么叫淡水 这世上没有多少国家,能答这道题
再见了,娜斯佳
再见了,娜斯佳!你好几次说,你 喜欢中国的广州,说那里温暖 但你从来没有去过,你只到过北京与长春 我后来知道,有一个“读博”的机会 已经在那里的暨南大学悄悄埋伏 这个圈套,对一个西伯利亚姑娘来说,多么温暖
再见了,娜斯佳!你用我们听得懂的 汉语,三天来,从自己衣兜里 不断地掏出你的贝加尔湖、安加拉河 西伯利亚,以及广阔的俄罗斯 你的发音兼具中、俄两国的传统 这很厉害,你用语言就消弭了国界
再见了,娜斯佳!这些天 我们中的某位帅哥,很喜欢与你单独交流 公布的理由,当然是中俄友谊 但你对帅哥的笑容,与对我们的,始终同样甜蜜 这从你无数次递给我们的巧克力上,可以体现 我们的舌尖是我们的心
再见了,娜斯佳!关于诗歌,你 直截了当地,向我讨一首写你的作品 这在我一个中国诗人的经历里,绝无仅有 其实你透露了一个真理:这世上 所有诗歌的目的地,就是 你这样的二十一岁的姑娘
再见了,娜斯佳!我们知道你学过 舞蹈。因此我们这两天正在议论,在我们 未来的剧本里,将出现你的忧愁与欢乐 这样,我们还有可能,相逢在 一九二六年的历史里
再见了,娜斯佳!分别前夜,你甚至 将你好客的外祖母,引入了我们这个家庭 她准备了面包与盐,以及你的幼时的相片 于是,回忆与笑声分坐在客厅的四角 这场再见,更像是家人的告别
再见了,娜斯佳!如果有一天,我们 突然在广州的阳光下相遇,请相信 这就是贝加尔湖的潜力 这一份伟大的水,由于干净,具有了 力量
贝加尔湖肯定是全人类的,肯定是 我们的以及你娜斯佳的,共同的外祖母 它是淡水,但同时也是面包与盐,肯定是这样的 再见了,娜斯佳
从西伯利亚飞往彼得堡
直飞六个半小时,一直往西 降落一看,还是同一个国家 换一架飞机,往西北,再飞两个小时 降落一看,依旧是这个国家 只有雄鹰说,我已习以为常
这个国家举过双头鹰,举过镰刀锤子 所有的工具,都是保证疆土的 辽阔与丰饶 风可以断裂,疆土不能
一位中国的总领事告诉我 如果这个国家的森林和水遭到污染 世界就没救了 我懂,俄罗斯是肺叶,俄罗斯是肝胆
那么,就让我们领略广阔 领略西伯利亚上空的风与贝加尔湖的水 让我们感谢俄罗斯 她打过那么多的卫国战争,她连枪口冒出的 一缕青烟,也有这么高的 含氧量 彼得堡首夜
每个城市的床,都是这么松软 像船,贝加尔的船,或是涅瓦河的船 这就让我,联想到俄罗斯广袤的草甸子,以及 西伯利亚森林里厚实的苔藓
深夜,无奈起床,在彼得堡的 五星级酒店,我卷起我的床褥 悄悄,铺于地板
这就是 一把中国骨头 既尊贵 也犯贱
在彼得堡雨声的伴奏下 我骨骼的每一个部分,都 获得了支点
只有一个疑惑难以挥去: 喜硬的,站直了常是佝背 喜软的,一个个笔挺身板
彼得堡的晨鸟你在告诉我什么? 或许,存在着社会学范畴的时差 或许是民族习惯,或许有 更为匪夷所思的答案?
每个城市的床,都是这么松软 但愿我的肋骨 是两排船桨 不是犯贱
阿芙乐尔巡洋舰
仿佛是 专为中国人设计的日常情节: 我们成为岸,你坚持着 站在涅瓦河里 河水没过你青蓝色的膝盖 你舰首那支著名的炮口,依旧 指向冬宫
据说是婉拒列宁关于开炮冬宫的命令 你只打了一发空爆弹 冬宫里有文化,而你是文化的孩子 当然,革命还是如约在炮声中启动 镰刀与锤子唱着国际歌走过大街,遵循你 炮膛里的那条来复线
有时候,必须以绿色的思路 执行红色的命令
小贩在舰边兜售皇家海军的军帽 我为我小外孙买了一顶 虽然你舰首的旗号已变了色彩 然而那发空爆弹,至今还有巨大的回声 我家乡的三山五岳,全是回音壁
甚至,那门舰首之炮 至今,还是我的喉管 虽说我 常犯咽炎
彼得保罗要塞
这是彼得堡的第一座建筑,围墙呈六棱形 涅瓦河环绕四周 彼得大帝选择这里,建立了俄罗斯的海洋权威 他升起的旗帜上,双头鹰首次睁开了带水汽的眼睛
我依次走过教堂、指挥所和造币厂 一直听着涅瓦河在四周唱歌 1703年,我记住了这个年份 每一个伟大的事业都有第一块砖头
我只是没有进入那个存放骨殖的宫殿 我怕我会伤心 十三位沙皇安息于此,包括那位 被全家枪毙于1917年的尼古拉二世 直到布尔什维克士兵把枪口抬起 他还不相信这一刻,他就要追随先帝
历史是一首变奏曲 这个无常的规律,只有涅瓦河知道 所以,它总是围绕着这个城堡歌唱 唱着正歌,也唱着副歌 嗓子永不干涸
夏 宫
不必否认,绿色与金色 是夏宫的两大主题
构成绿色的,是粗大的树木、蔽日的植物长廊 以及芬兰湾大片的海藻 彼得大帝需要在每一个夏天,用郊外的绿色 擦洗自己
一个男人的灵魂,在六月沉沦 或许,他本来就是大地的根须
构成金色的,是大群镀金的狮子、美人鱼,以及那位 强行掰开狮子大嘴的勇士 其实,那位勇士就是彼得大帝自己 他从象征雄狮的瑞典人嘴里,夺来这块 可以出海的土地,整整二十一年刀剑搏击
雕像的背面,一个男人的灵魂 带着血,像上帝一样升起
辽阔无边地放松自己,以及 无休无止地肯定自己 这是成功人士的两大主题 为此,夏宫敲下双色图章 毫不犹豫
彼得堡又下雨了
彼得堡全城都是雨伞 彼得堡又下雨了 雨伞下走动着女人们好看的腿
所有五颜六色的房子 都油漆了一遍
惟有街口的青铜像没有打伞 那人照旧指点江山 手指流下雨滴 但也可能是脸颊上的泪水 通过袖管,流到手指上 历史太久了,他需要生动
彼得堡的多雨,或许 是在清洗伤口,是在换纱布,小心翼翼 这块土地有太多的弹片 和平的形象,就应该是一位看护
芬兰湾上,整天,白雾茫茫 大海也没有打伞 船舶的梳子,梳着它的 湿湿的长发 参观叶卡捷琳娜宫殿
叶卡捷琳娜在暴雨中迎接我们 敞开她的大殿,她放入 我们这群湿透了的裤腿与鞋子
她没有文化,她是女仆 她把彼得大帝从战场上背下来的那天 可能也是下雨 但她已弄不清雨水与血水的区别 她也没有听见 趴在她背上的皇上,那一刻就在喃喃自语: 我要给你造一座最漂亮的宫殿
所以她现在有机会,在门口 迎接一群又一群眼露羡慕的中国大陆客 公务员、商人、白领、富起来的农民 当然,她也是农民的女儿 后来的职业才是皇后
她在每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叙述 若要回报先要付出的道理 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 这些常识我们早已烂熟 但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才会爆炸
最绚丽的厅堂当属琥珀屋 琥珀屋的隔壁,挂着她的油画像 她脸膛发红,眉毛很浓 健壮仍如农妇 这时候窗外的大雨停了 她弯腰察看我们的裤腿,问干了吗 她弯曲的模样,仍如一株饱满的麦穗
而且,她这一句轻轻的问话 在我耳里 仍是一声爆炸
彼得堡终于放晴
昨日的云朵,已从下水道溜走 顺着那场暴雨 天把自己打扮得蓝极了,这很重要 所有的建筑物今天都需要一块衬板
这很重要,彼得堡是世界建筑博物馆 终于放晴了 所有的房子,都重新 放上了展柜
五彩的房子里不断流出五彩的衣裳 这是建筑物在互换色彩 一到晴天,她们彼此就有这种愿望
她们原来还没有这样的鲜艳 那年,法西斯的战火,突然 给淬了一下
所以,一场大雨过后,类似炸弹的惊雷过后 房子们,多么珍惜生活 这时候,作秀衬板的出现,就很重要 人类的T台,是彼得堡
喋血教堂
一位面临三百多次刺杀的皇帝 终于没有逃脱厄运 炸弹是知识分子扔过来的 恨他农奴制改革的不彻底
就在河边,涅瓦河的一条支流 他的肺叶开出了一朵花 先是马车夫被炸成重伤,他下车 察看,并且不听侍卫长立马回宫的苦劝 结果,第二颗炸弹,从俄国史书的章节之间 扔了出来
为了纪念亚历山大二世,两年后 教堂竣工,肺叶开花之地 被置于钟楼的正下方 今天我来听钟声,却似乎,不像是 沙皇的叹息,倒像是农奴的欢叫
有时候,一朵花的开放 就预示了整个春天
改革就须彻底 不然,丢命的 不仅仅是马车夫
而且,习惯握笔的知识分子 偶尔也会,拨弄引信 一根引信与一支笔的含量 基本相同
喀山教堂,圣母像
人们排着长队,面向喀山圣母像 移动渴望 移动善良 生活中有许多东西,需要排着队 交给上苍
包着头巾、拎着包、拄着拐杖 这些老人、孩子、如花的姑娘 就为一个吻礼,或者一个额礼 排队一个时辰 是什么让这些人,坚持沉默,并且 热泪盈眶?是什么穹顶,能让低矮的人 向高处仰望?
在俄罗斯,其实 教堂也像人民一样排着队 在城市,在村庄,缓慢移动 它们沉默,热泪盈眶,它们的上苍,是 人民的善良
冬 宫
作为新旧交替的象征 这座宫殿,曾经使全世界的吊灯 摇晃不已
它的位置,曾被阿芙乐尔巡洋舰拖曳 全球经纬线,一齐错乱
拿着手枪喘着粗气的工人,已经走远 无数勇士、战马和裸女,现在 走下油画 包围游客 现在,激动得喘粗气的,是讲解员
知道我们这些游客,都是红色的后代们吗 心灵的吊灯,摇晃不已 这次,却是面对艺术
文化 使政治无地自容
涅瓦大街
涅瓦大街每一根灯柱,都围着一圈石椅 供你与草丛、美女、夕阳、鸽子,坐在一起 供你贴着车水马龙 享受乡村的气息
一只鸽子迈着老人的缓步 走过我的脚前 我没有东西喂养和平 心里很有歉意
商品的长廊始终愿意陪着我休息 夕阳拍着我的背脊 俄罗斯姑娘则喜欢面向阳光而坐 对待太阳的态度,这些白肤女人与我迥异
音乐的节奏,在橱窗方向一直拉我衣襟 催我进入笑脸与货币 然而,对不起,我愿意背靠美女久坐 我希望用诗歌,来表达商业的意义 普希金铜像
不想与你探讨对女人的态度 据说你的激情已达到三位数 也不想深究你决斗的意义 人的尊严问题,太过复杂
我只以诗歌的名义向你三鞠躬 就由于这些长短句子 你的名字,几乎与伟大的俄罗斯 成为同义词
现在,你撒开右臂的青铜,仍在做出 朗诵的姿势。你成功地让自己的国家 拥有了节奏与韵律 这正是我最痛苦的事情
红 场
这是事实 克里姆林宫钟楼尖顶那颗红五星,与 圣瓦西里教堂上的金色十字架,占据的 是同一片天空 相距不过百米 同一朵白云,被他们戳痛
只是,那颗红五星,有时会突然刺眼 政治在围墙里决斗 那一刻,总是有人倒下,工人或者贵族 血流了出来
只是,十字架一直沉默不语 向来低调,而且持久 这个情况,我们也总是知道的
白云也知道这一切 它感伤了 会潸然泪下
今天我仰望上天,我的感伤 不亚于白云 世上有哪片小小的天空,能一再成为 世界的中心
是什么刺痛了我 心里的血,流了出来,不可遏制 红细胞,是工人 白细胞,是贵族
列宁墓
对我来说,真伪已不再重要 有人说这是替身,有人说全身只有头颅才是 真的。有人断定,皆为蜡制
真伪已不再重要 在我眼里,躺着的,是一具 思想
西装是深色的 额头被灯染上红光 思想,闭着眼睛
我在故乡,曾经瞻仰过类似的伟人 关于那个纪念堂,也有多种说法 只是对我而言,真伪已不再重要,这是一册 可以用作字典的工具书 思想已被装订。老式的印刷体
仍然,需要脱帽致敬,仍然 需要士兵持枪,这是必须 这是民族脊椎中的一块骨节 虽然有些肥大,但不可或缺
辞别的时候,我向守陵士兵敬礼 他们目无表情,冷若冰霜 历史真伪于他们而言,也已不再重要
他们只喜欢换岗 赶快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像我一样
俄罗斯马戏团
人一再展示动物的技术 动物一再展示人的形象 这个庞大的圆形场子,一直 由掌声托举
我看见飞翔的人 看见跳舞的马,也看见 观众从座位上瞬间起跳 他们也学会了杂技
感谢俄罗斯女郎手中的指挥棒 她让所有动物变成了人 感谢小丑精心的险恶 他让所有的人变成动物
散场的时候,观众不由自主 走起马步,或者走起象步 整座城市 演出开始
每个人,其实 都是自己的 驯兽师
这张入场券 是你的 出生证
阿尔巴特大街
走过这条大街脚步要放轻盈 不要打搅普希金与他美丽的妻子 他们的窗帘已经放下
但是诗意不可遏止,正在流出窗缝 溢满大街—— 街头歌唱家用弓弦摩擦街道 想把这条街做成五线谱 画家拉住路人 分发色彩,而一位姑娘 突然站上高处,大声朗诵普希金,提醒 这条街本来就属于文学 及时赶到的,是一朵雨云,她蘸着口水 为大街翻动页码
我本来是想躲进商铺的 却被艺术一直拉在街道中央 可能是因为,普希金的窗帘还没有拉起 商业挣脱不了爱情
地上,那只打开盖子的提琴盒多么伤感 我把我所有的卢布,都扔到了那里 秘鲁:我的马丘比丘
我想我是看见了你们的,你们从石头里 走出来,从山鹰的翅膀里走出来,从 云的内衣里走出来 这些厨工,这些羊驼训练师,这些花匠与侍女,这些 眼睛里不断流出露水的人
我听见你们在哭泣,叙述你们的愤怒与不幸 你们说,你们实在不忍心把这座宫殿移交给山鹰,以及 山鹰的子孙们 但是,文明已经在山下首先死亡 鹰把痉挛带到山巅,你们别无他法,只能用流云与蒿草 将两百十六间精美的房屋,深深埋葬 公元一五三二年属于枪弹,你们痛不欲生
西班牙人细心排列着他们火绳枪里的子弹,一粒又一粒 将印加帝国的主动脉彻底堵死,就是这个 血腥的一五三二年,南美洲奏响葬礼 丛林里的皮鼓,一面接一面破裂
说起来,来自欧洲的白皮肤的士兵,也只一百八十来号 却让印加国王以及国王以下的臣民,用 流满鲜血的手掌,交出了全部的印加文明 都城库斯科的街道,这些用细石子铺成的脚趾与手指 开始了 认真死亡的过程
而且,我知道,是国王本人率先死去的,他带上了 他在夏宫度假的全部回忆 带上了他的流云与峡谷间所有的山风,带上了 两百十六间房屋的浪漫与放荡 于是我听见你们至今还在念叨你们的国王 鹰陪着你们念叨 云陪着你们念叨 橘红色的贝古尼亚花与嫩绿的草,陪着你们念叨 你们的脸颊上,露水聚成瀑布
你们说你们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但是你们 毕竟把一座宫殿,交给了山鹰 而且你们知道鹰的尖喙,并不是西班牙的刺刀 把山花交给了雷电 把溪泉交给了蒿草 信奉太阳教的文明已经在山下就义,你们除了痛哭 除了抽出自身的肋骨抽打鼓面 还能有什么办法
甚至,其中一座神殿,尚未完全竣工 一根来不及顶起房梁的柱子,成为了 一五三二年最后的石头 国王的舍利子
现在,我听见你们反复说,你们不是逃兵 是的,你们隐姓埋名,你们至死也没有告诉西班牙人 说某一座山顶的某一团云雾,支撑着 一座宫殿全部的根须
你们用自己的死亡,从地球上 带走了一座城市
我知道,山鹰也为你们流过眼泪,它们飞遍 所有开始用西班牙语发言的丘陵与平原 也没有说出 一座宫殿曾像一枚鸟蛋一样,闪烁于绝壁之上
我的旅行地图,也很迟才载明你们的至死不言的秘密 那或许是云缝的一次偶然的裂开,或许是 一只受伤的山鹰落到平原之后的一次不情愿的 梦呓 于一九一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 那一刻,世界抽搐了一下
我也多么感谢聂鲁达,他在一九四五年为你们写下 十二个章节的活蹦乱跳的诗句 天梯终于有了路标,终于 悬崖上,让我们发现,你们撤退之时留下的 山鹰的爪痕
让我们发现,猛烈的风,吹散了你们最后的图腾 不猛烈的风,吹散了 你们的宗教与风俗
我想,我今天是看见了你们的 你们如此痛楚地站在我面前,带着 云的体温、草叶的残香 你们用两百十六处断墙残垣,结构你们的 全部的面部表情 你们伸向我的鹰爪依旧是那样尖利,攫紧了我的心 让你们的痛楚与我的痛楚,得以重叠
甚至这一刻,马丘比丘开始下雨 在我脸颊上,一滴一滴,流成类似泪珠的东西 其实我知道,这是你们在流泪 你们加大了悲伤的程度
我的旅行包带着剪子,可以给你们留下,以便 修剪你们自己的历史 我知道你们的死亡,还有残存的自尊 知道你们,会经常回到这里,用凭吊文明的方式 完成自己最后的职责 修剪最后一垅花草 擦拭最后一座灯盏,并且在 轻轻放下纱帘的时候说一句,可以安寝了,陛下 然后,你们以最轻盈的步子,从一朵云 走向另一朵云,然后 消失,如同风卷走尾巴
看见鹰就是看见你们 听见风就是听见你们 望见绝壁间一道细细的瀑布,就知道 你们流了多少眼泪 那么——我想说话,就是现在,也用鹰的口吻
我想在此刻,锐利地告诉你们 文明这种东西,哪怕成了遗迹,也还是 文明,有棱有角,有不灭的光泽 死亡,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是生命的重启 就好比黑夜之于白昼 死亡,是死亡的子宫里悄悄蝉蜕的东西
如果你们不曾永生,我今天也不会带着我的沉重的 北半球与东半球,来到这里 并且,比照着山鹰的轨迹,写下 我的诗篇
当然,我的诗篇不会永恒,但我告诉你们 鹰的翅膀会永恒 你们的痛楚的眼泪,会永恒 这是绝对的,如果马丘比丘还有瀑布,如果 这个世界,还存在带咸味的水 如果每一个南美洲女人的身体深处,每个月 多多少少,都还要流出印加帝国的 顽固而鲜红的血
我重申,我今天是看见你们的,因为 你们根本就没有死亡 我的心鲜血淋淋,全是 鹰的爪痕 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 文/陈祖芬
1970,诗歌在被腌制的年代 可能就是火腿 一些幼稚的故事,总是溅到我的身上 让我像鼻涕一样被人笑话
他从一个用鼻涕腌制的年代走来,走到那个全国人民深深感激的三中全会以后,于是,他想《吻你》: 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春天/花海中,一只蜜蜂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大海/礁石上,一只海鸥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生话/ 厨房里,一只醋瓶子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命运/我挣开绷带,冲着镜子,狠狠点了点头 挣脱了鼻涕腌制的年代,走向思绪汹涌的大海。他要“用海平线做弹弓”,把自己射进驰骋的天空。 “需要用一座森林扎成扫帚,让天空洁净”,然后,“全部的春天雨水般落下。” 诗人居住的城市叫杭州,是春雨美人。诗人叫:黄亚洲。 没有常规诗人的长发,也没有常规诗人的不羁,只一个天天向上的学生头。他手勤腿勤快人快语,无论如何不像诗人,只像一个青年学生。 亚洲是新青年,因为“新”,也因为“青年”。 他写世界杯:世界不过是一只杯/ 四年开一次会/尖叫、怒吼、震耳欲聋的喇叭/是会议应有的氛围/一只漂亮的角球,必定/踢中一万颗心脏/那些夜里,我总是做梦,梦见我的/可怜的地球,已经停在角线上/宇宙外面,渐渐地/出现了一条腿 所有的余味,尽在那宇宙外面,渐渐地出现的一条腿。 他观看歌剧《图兰朵》:一块幕布,把大海切成两半/半座海洋,唱着图兰朵和她的谜语/半座海洋,铺入观众的心灵,狂涛不息/我看见,大剧院每一只红色的椅垫/都是水母的颤慄/在爱情和死亡赛跑之时/唯一的裁判,便是可怕的谜底/艺术以近乎死亡的震撼/肃清了异己/这有点象大剧院外的钱塘江,那个/一路反抗的潮水,最后的一声叹息 当艺术以近乎死亡的震撼征服大地以后,咆哮的钱塘江,也只剩最后的一声叹息! 2005年我住在杭州。有一天他进门后速速地讲他刚才在车里写了篇文章,我感觉他的文字是汽车轮子转动着印刷出来的,一如他讲话那样滚动前行。然后又是速速地说要把我写杭州的那本书纳入《走进浙江》的系列,说完,转身就走。没坐过,好像生活就是急行军。我在杭州住了5个月,我们的单独见面就这一次,就这么站着几分钟,我们都不可能有时间去喝茶,去说话。 后来我听中国作协的司机讲,他拉过很多作家,说就那个黄亚洲是一上车就要在腿上写作的。那位黄亚洲,你不可能让他说话慢一点,或是节奏缓一些。有一次他走路太快眼睛只看正前方,被一根铁丝扎穿了腿,送进医院手术。然后,然后他还是急行军。 他写过很多影视、小说、散文、话剧,一般更多地认为他是个影视人。有人从他的电视剧里挑出三部,成一联:《开天辟地》《红楼梦》,《日出东方》黄亚洲。很顽笑,也很亚洲,或者说是亚洲的某一方面。真正的亚洲,在他的诗里。 窗外走着今年第11号台风/树木一律披头散发、弯腰痛哭/它们不知道我的剧本也写到最后一集/一场风暴/让电脑屏幕鼓了出来/键盘,碎成瓦砾/那些披头散发的剧中人哪里知道/为了他们的人生归宿/我的善良的心,三个月前/就已被风暴摧毁。 曾经很流行张韶涵的一支歌叫《快乐崇拜》,这些年,比快乐崇拜更流行的,是时尚崇拜。 但是,有一本好像很不时尚的书,书名就象离开父母的小孩儿那样叫着《父亲,父亲》。书的封面、封底上都是“笨笨”的木刻,叫我想起“五四”,想起《新青年》,想起鲁迅赞赏的波兰木刻家柯勒惠支。 打开《父亲,父亲》,我好像读到了另一个亚洲。 我押着我的心重返故乡/并且流着泪将它释放/我准许它在当天黄昏/就去敲那扇花帘儿小窗 我感觉着他内心最柔弱的一点。 或许,正是那木刻般的几道乡愁几缕温柔,使诗人的心,在敏感中有一份坚守。 壶口的瀑布,跟我与我祖先的血压有关/后窗玻璃上,我总能看见/尧舜禹一路追踪的目光/我的轮胎,纵向/切开晋北和晋南/我发现了一条/中国史书完整的装订线。 他站在运河的南端,但见京杭大运河最南端/滞重的流水呈现男低音,走动着一些菜叶子/一千九百七十四公里的交响乐在此结束/我现在的样子就如一曲终了之后的指挥/低头,沉思/任风雨大作,那是掌声。 他走进《纳西古乐》的世界,又见好几个朝代坐在灯光下/满满的白须的髯,开始/为历史拉纤/弦和木鱼、鼓、锣/共同敲打天空和土地/《八卦》,唐代的号子很快就把天空摇碎了/几分钟之后/许多细雨花,许多雪/走过我们的双颊/我看见德国游客哭得最凶/而黄色的鼻孔,也大都发酸/主持词再幽默/也无法改变这一潮湿的现实。 这个将天空摇碎的潮湿的现实,一下推出纳西古乐的如歌如泣如醉如痴。一本叫做《父亲,父亲》的诗集,其实是一个中国情结。 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了近两天我又被抛进诗天诗地。 我象只骄傲的小公鸡每天走过定安路/把街路和小巷啄在一起/補过的书包一路打着我的屁股/感觉身后跟着严父/妈妈把定安路装在小菜篮里/我把定安路装在大书包里/爸爸背着长长的定安路每天上斑,肩头的支点/是他的六口之家/定安路肯定是属于我的/一只糯米饭桶摆在小菜场门口/寒冷的小手经常被饭团捂热/我瘦弱的童年,由此定安。 那个背着打補钉的书包用糯米饭团捂热小手的学生黄亚洲,后来在浙江建设兵团当过五年战士,再后来到哪里也是一个挎包。尤其到哪里也是急行军。 我向来对时间抱有希望/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也会有月亮的镰刀/劈出点点星光/我毕竟从清早就开始出门/把时间/驼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其实,我就是那个,累坏了的/太阳/ 由于喜欢,满脸通红。 他和大伙儿坐一辆车,去这山那水。话声笑声哈欠声,声声不绝。这是他生活里常常出现的镜头。但是—— 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只是一个衣服架子/我的思想,一直/在车子的外面/ 两旁的树,两旁的山/总是想限制我/但是我的思想/总是能翻过山头/ 在最后冲刺时,当然/鹰帮了一把/ 坐在车厢里的那个人,不是我/喝水,打哈欠,与驴友聊天/同情地看着我。 而车厢外的那个人,思想不打哈欠。即使会议休会半天,他独自在山间喝茶,也诗句涟涟——本来应该是“连连”,可是喝着茶流淌出来的诗,想必是带着水的,水涟涟的。 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思想的下午/鹰是一柄植AУ叮锪锏奶炜丈希泄从智泄ィ茏匀绲哪Q烤坏奶炜找豢榭槁湎吕矗蟮淖雎毯矗〉淖霭姿荩傩〉模臀赵谖沂种校 握成这一杯清茶/我吹一吹茶水/有片茶叶也张开翅膀/呈现十字模样/开始切割杯子里的天空/鹰一般自如/起风了,四山冷下来/ 围成铁色的茶杯/鹰消失了/茶叶一样落到杯底。 他深爱这方土地,进入他视野的皆成诗篇:“我和金黄色的穗子,互相/三鞠躬”“我举着一把雨伞/半湖莲叶,都学着我”,他看人炒龙井茶:“春雨冲泡茶山/虹霓舀动茶香/茶妹子坐在家门口炒茶/一座青山在锅里翻滚/一口千年古井,年年/保持抽取的快感” 在上海街头,他感叹—— 黄浦江从街道流过/交警指挥漩涡/南京路淮海路这些硕大的支器官/呼呼作响,吞吐顾客/每分钟都有一百家影院同时散场/街道着了人的火/汽车同轿子一样/永远被抬着/漂白粉冲泡咖啡/霓虹灯成为视网膜/一个半世纪来这里没一天安静过/政治与经济拉锯,满街纷纷扬扬的/是脂粉还是血沫。 在西安街头,他叹曰—— 西安街路只有一横一竖,没有一撇一捺/每个正确的方向,都是人工谋划/在笔直的终点,甚至要竖起一个惊叹号加以总结/那叫做大雁塔/西安街路是印刷体/中国典籍喜欢选用这种笔划/来西安从不担心走失,你我都是兵马俑/起点是家,终点也是家。 他走到暖泉古镇,看到泉眼无水,奋笔疾书—— 水不知被哪只喜鹊衔走/只剩下汉白玉八角井栏/一只眼窝瞪着我/用井蛙看天的姿势/喜鹊喳喳喳叫,它的尖喙现在也干了/这就是说,水最后是被风牵走的/风总是顺手就做坏事/要是它知道暖泉古镇有申报“世遗”的计划/也许不会使这么大的劲/也许,风也是个受害者,所有的/风,都是人刮起来的。 汶川地震后,诗人在废墟上在瓦砾间,半个月写下一部诗集《中国如此震动》,震后一个月前,诗集出版。然后他的心一直在余震中,为施园长。那是一位幼儿园的园长,亚洲为幼儿园呼号,终于,80天后,幼儿园稚气地笑着,站在施园长的跟前。 站在废墟、瓦砾上呼号的诗人,是他的家国情怀的血喷和英雄情结的突奔。黄亚洲的笔下,英雄纵横豪气常存。 他写最美爸爸:这是明摆着要遭受重伤的一跳/无情的河堤十足有四、五米高/然而,时间就是生命,那双在波涛/沉浮的小手,是至高无上过的信号/黄小荣,你是一个老板,虽然企业很小/但作为浙江人,你是最善于计算的/自己的利益,与他人的生命/这道题目,你演祘得无比崇高。 他写救火牺牲的消防员:三个消防战士,继续/与烈焰一起舞蹈/让我们用无尽的眼泪来扑灭这场大火/让我们用这几部烧焦的手机/给你们日思夜想的父母、新婚妻子拨号/你们进出火焰,携着水枪和一个士兵的荣耀/这是一场生命意义的赶考/今天,我们在这里,目睹一场大火渐渐远去/三个背影,是三座纪念碑的身高/什么熄灭了,什么没有熄灭/天下答案正在揭晓 曾经有部畅销书,叫:《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当这部书风行的时候,黄亚洲写了部书又改编成了话剧,叫:《雷锋》,于是让很多人想起,那些年“畅销”的英雄。 爱之深而思之切。亚洲走进故宫—— 沿着历史的中轴线,我从/南面的午门走入,出北面的神武/把自己走成一部史书/我的左肋骨排列成荣耀/右肋骨排列成屈辱/所以我的肋间,经常神经疼痛/我飘动的头发/是灰氖榍 两年前,他望着夏威夷檀香山的一栋小楼,读孙中山创立兴中会的宣言—— “堂堂华厦,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时隔一百十七年/我仍不忍卒读/请给我一个房间,我急需嚎啕大哭。 我写下,或者不如说抄下这些文字,是因为刚读完黄亚洲新出的两本诗集:《花茶》和《男左女右》。我遗憾这两个书名都无法承载他的诗句。我几次掩卷叹息,禁不住“抄袭”成文。影视界、戏剧界、小说界、散文界等各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黄亚洲,可我觉得他们看到的,或许不是最本真的他。借用他的诗句: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涉及多少文学艺术领域得过多少大奖,我只知道他是诗人。我想,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哪怕思想象亚洲那样四下奔突,文字象亚洲那样飞溅而出。我想!如果他少一些其它多方面的文字,更多地写诗,中国的诗坛,或许就不会这么寂寞,或许,以后更多的人会说:那些年,我们追过的诗歌。 但是没有如果,所以奢望或许。
附:祖芬自述 母校:上海戏剧学院。单位:北京作家协会。籍贯:上海人把我当北京人,北京人把我当上海人。特长:接受快乐信息。祈愿:不要核危机,要生命的美丽。梦想:世上的人都能象童话结尾那样,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作品集:《祖国高于一切》《挑战与机会》《爱是圆的》《青年就是GO》《我的公主我的爱》《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其实你就是人物》《走进宁波》《杭州的现代童话》《童话与国家》《八十年代看过来》《看见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哈佛的证明》《西湖树语》《童话展示柜》等四十多本。 以上选自中国诗歌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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