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台州（组诗）

作者：黄亚洲

台 绣

没有权利与台绣讨论美丽

言语多余，没有必要与她讨论时尚、轻盈、惊艳

本来，她就那样的存在

她是一抹有所镂空的月光

薄薄的，飘落在晚花的双肩

她是隐隐约约的少女

隔着一道浴帘

全国二十八个绣种里，惟有她空灵

惟有她敢于对美丽做减法

做了减法的美丽，简直叫人看了窒息

至美的大自然本来就是镂空的，风是雕针

雕、扣、锁绣、打籽绣、平绣、包绣、包葡萄

抽丝、纸衬花、克丝绣、辫子绣

这是两百多种绣法的几种。光看这几样

我的心就被抽空了

你们看我的心，要隔着浴帘

赶紧拍几张最时尚的台绣服饰，给远方的女儿

问是否中意。审美很挑剔的女儿

破天荒说有了感觉

她看中了一抹轻盈的月光

台绣的掌门人姓林，说是可以邮寄

其实李白早就干过这事

他的邮寄方式是“床前明月光”

可见浙江的台绣，是全国的事业

台州戚继光纪念馆：我来撞钟

试着用戚继光当年的气力，猛推钟槌

看这三吨重的青铜，如何把空气，压成

撼动全城的金属

我鼓足劲儿，把椒江城推动了一下

城市果然就像钟摆一样剧烈晃动，余音十足三分钟

整个椒江口上空，都是青铜的颜色

戚继光是从黄岩的庆山寺搬来这口大钟的

知道为了报警与生灵，佛祖不至于反对

那些闪亮的倭刀与波浪一齐卷向浙东沿海，佛祖都是

看见的，也认可青铜的颜色，就是

中华民族的颜色

我用钟槌完成了一次对戚继光的致敬

也完成了一次对佛祖的致敬

这是正确的，我将三分钟的余音扒开，让历史

露出自卫的矛尖与绷紧的箭簇

我们爱好和平

我们也有戚继光

我们的完胜的战争，也没有太多的锋芒

只有青铜的颜色

一江山岛

低头，寻找满岛生锈的弹壳、弹片、弹头

这六十年前固体的血

寻找先人的记忆、暗堡的火舌

六十年前呼啸的意志

这个小岛是一枚嶙峋的图钉

海峡两岸六十年和平之奠定，被钉死在这里

这个小岛是一场战争

血、骨头与火

是和平的开端

这令人不寒而栗，但却是事实，双方尊重

我抬头的时候，就发现了死者的墙

双方都有密密麻麻的名字，各四百余人

彼此面对面望着，从日出

到日落

目光交接处，总有野菊花的香味，蜿蜿蜒蜒挤过

我站上203高地，久久四望

四周跳起的浪花，皆是征战的桅杆

海鸥是轰炸机

风是弹片的轨迹

可能，世界都是这样

火的结束，是水的开端

地质史上，早有定律

大陈青年垦荒广场：胡耀邦塑像

沧桑满脸，咬牙切齿

很明显，人间的经纬线，在他眼里，已经

构成了复杂的视网膜

青铜铸，高度七米三

他自然有资格咬牙切齿

记得1956年，大陈岛忽然空无一人之际

没有他的咬牙挥手，这个遗弃之岛，如何能在

青年垦荒队的掌心里，成为一粒春天的种子

他咬牙切齿，这位中国最有人性的中组部长

从遍布全国的走资派、反革命、右派的牛棚里

硬是死抓缰绳，牵出了无数匹

民族的千里马

咬牙切齿，这位后来的总书记砰砰击桌

中南海的会议桌，就是被他敲出裂缝的吗？

有关中国的倒春寒，他不肯让步

当然，他的最后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是

咬牙切齿

应该得出结论，这座塑像是灵魂的塑像

只有在远离大陆的岛子上

他的好恶，才这般本真

大陈岛，午宴

风平浪静，一个东海趴在玻璃转盘上

灯塔的扫动，现在，由筷子执行

勺子，是扫雷艇

特别勤快

黄鱼酒、黄鱼鲞、野生蟹、海鲫鱼、辣螺

草鞋爬、梅同鱼，当然还有

海里的伟哥七星鳗鱼

大陈人的体型都如运动员

平坦的小腹是滩头

肌腱的筋肉是礁岩

都是东海喂的

我喝了好几口黄鱼酒，东海的落日上了脸

其实整个大陈岛都是东海喂的

历尽波劫，满身弹片，却

红光满面，且

小腹平坦

所有不死的岛屿，都是海洋精心喂的

比大陆更沧桑，更有腹肌

从来不须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