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独步田园，我才无意猖狂（组诗）

作者：黄亚洲

春天，住宿杭州同家田园

住宿同家田园的感觉，就像是住宿于

花瓣与花蕊的中间

邻居，是一位忙于装修的蜜蜂

春天还没有全面完工

我们从这一丛花走到那一丛花

步姿，免不了

依照蝴蝶的示范

湖水中间那座亮晶晶的油菜花小岛

是不是

天上那轮太阳在照镜子，有点臭美？

而大棚里，那一畦畦正在滴灌豆浆的草莓

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

浑身奶香

这其实是一群发育中的少女

春天的写作是这样的：

当风以若无若有的轻佻走过乡野

而一朵花，及时，抖动了一下瓣叶

一篇抒情散文，就完成了

这座花园还有一朵奇异的花

叫做《同家》杂志

打开它你手势要轻，不小心

花粉就溅你一脸

就让我睡在花瓣与花蕊之间吧，今夜

好在，装修的蜜蜂已经收工

她很守时

为了用枕芯引导我入梦，春天

已把她全部的植物

磨成了粉

没法子，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梦见情人

湖州：荻港渔庄

从南面看荻港渔庄，就是看苏州园林

从北面看荻港渔庄，那是看西子湖的一角

显然，那些连绵不断的云墙、花卉和湖水

搅乱了华东的经纬度

在这里可以做个渔翁，也可以葬葬花

流几滴欢喜的泪，或者流几行诗

躺在碧绿的叶子下面，可以做一些特别飘逸的梦

好在这一阶段关于国家有梦的说法很多

这里办过好几届鱼文化节，我因此判断荻港就是一尾鱼

她摇头摆尾的时候，旅行社的三角旗

就把周遭的太湖、西湖与黄浦江，搅成了

同一锅鱼汤

何况还有陈家菜，当年陈立夫先生的一位私家大厨

把他的秘方和整个渔庄都盛在了碗里

鲜味，你即便不尝也能感受到

就因为佐料是云彩、虹霓和花瓣的颜色

我在荻港渔庄住了一夜，早晨起身

就发现背脊上有鳍的感觉

我知道面对温柔的江南水网我很难做一条漏网之鱼

而急于写下这首诗的目的，我只是想通融一下陈家大厨

浙江鄣吴村：鲤鱼河

一条两千米长的鲤鱼，使整个古村，噼噼啪啪

终年，响动水声

洗衣妇们，每天搓着鱼鳞

她们偶尔也用衣槌

那就使得整条鲤鱼，更加猖狂

鲤鱼千回百转，一直携带着明代的清澈与宁静

它不知道，流过吴昌硕窗前的时候

竟然有好几次，勾起了这位大师的食欲

于是我看见，吴昌硕就搁下画笔

推窗，凝视这条鲤鱼

苦苦思虑在河流的哪一侧，再安放几块古石

或者是几株枯树，或者是哪一位

手捧诗卷的渔翁

就像添放佐料

这条河，就把吴昌硕的画

变成了全世界的鲤鱼

每幅画轴，都噼噼啪啪响

安吉鄣吴村的小憩

有一些松鼠咬嚼的声音，从南窗进来，往北窗飘出

像白云的一些碎片

而更轻微一点的声音，譬如那只七星甲虫，它

爬过树叶的一路低唱

我就没有听见

更远的地方，传来些许吵闹

想来就是那条溪水，总是与卵石

闹不团结，有些年头了

有些树叶的手掌接着了阳光，有些没有

接着了的，全都向我炫耀

叫我看看白天也有这么多星星

桉树、栗树、竹子、马尾松，总愿意聚在一起

研究空气的配方

为了我这一个钟头的午憩

它们动足了脑筋

“下乡运动”时我曾把户口迁到过这个山区

而此刻，我才突然认识了自己

我其实就是伏在叶脉上的那只瓢虫

或者就是，褐色树皮上，那只

再也不想叫唤的夏蝉

贵州：纤巧的秧田

来啊，请看贵州的这些小块小块的亮晶晶的秧田

这整齐的秧苗，这纤巧的少女

连秧田里的水都叫人感动

这纯净的婴儿的泪水

来啊，慷慨些，天上的太阳

连绵的雨水过后，我请你，马上

用彩虹来浇灌

那是贵州人精心裁剪的秧田啊

一小块一小块的，它们是碗，是碟，也是盘啊

来啊，让我们围在田边唱歌跳舞

歌唱农业的纤巧、秋天的细腻

来啊，让我们举起精致的镰刀

为少女的成熟开面

贵阳镇山村是一副水墨

最是细雨迷蒙时，镇山村

才这么好看

我想说的是，这副水墨没有枯笔

连角度奇崛的半边山，都显得那么滋润，更不消说

山脚下那弯花溪水了，那简直就是一汪水晶

叫人联想广西漓江，或是

云南丽江

一叶扁舟在宣纸上游动

那一抹漾开的波纹，许是

画家故意洒出的水晕？

山与山的缝隙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房舍，也是

水墨格局里常见的布置

瓦是石瓦，墙是青岩，原来这个布依寨子

是从画里临摹下来的

肯定是镇山村知道我要来，才故意

安排了一场细雨，时有时无，或浓或淡

让山，让湖，让寨子，排列成一首错错落落的朦胧诗

并且请一幅宣纸托着

不找到一幅画轴

我是不肯离开贵阳的了

布依寨子：储粮竹筒

墙上挂起一片竹林

这些体型粗壮的竹子，身板

依旧笔挺，虽说离了土地

山风不忘故旧，把头伸进石屋的窗户看望，却发现

它们空空的肚腹里，都已怀孕：

竹子的上面一节，储油菜籽

中间一节，储萝卜籽

下面一节，储葵花籽

竹子竟把来年的春天，抱得

这么紧

等待布谷鸟，等待春燕，等待

离开石墙之后，那种躺下分娩的幸福心情

有充分的信心，知道自己，会分娩七彩的土地

知道梯田上下，秋天会举着黄金的颜色，上下楼梯

那么，现在，请安静，不要打搅墙上的竹林

让这些沉甸甸的竹子闭眼怀孕

春天正以受精卵的形式，享受黎明前的宁静

在中国，竹管是一支画笔

似乎，再不需要

任何别的证明

黔西的柳岸水乡

白天派出了柳絮和流水，来寻找这个庄子

黑夜派出了蛙声和萤虫，来寻找这个村落

这个村落常年头戴竹笠，其实并不难找

她一直在逢水河畔闲坐

河两岸的柳荫，是她的两只水袖，往下一拍

就打着了白鹅，往上一扬

就碰飞了云朵

我刚弯腰钻过柳云，就听见她在唱歌

她一半的歌声，委托给黄鹂与白鹭

一半的歌声，委托给水鸭与白鹅

我走近她，路过一湖荷塘

这个湖仿佛要暴动

因为那些荷叶都已经蠢蠢欲动，酝酿

举起红色

村民告诉我，漂亮的民居可以借宿

这个消息固然很好，但我仍然准备在当夜，去做

一粒萤火，为水乡的浪漫

一遍遍巡逻

南宁“美丽南方”庄园里的玫瑰海洋

妹妹你手里的篮子是你的救生圈吗
我一直看见你在玫瑰的花海里沉沉浮浮呢

玫瑰一到夏天就愤怒了
所有的颜色都憋到脸上
连虹霓都已经不敢在南宁市郊露脸了
这一千亩玫瑰海洋有多么的斑斓

妹妹你的泳姿像是舞蹈呢
你肯定是在玫瑰的愤怒中采集自己的狂喜
这可是我专业的判断

看你绕过恋人湖，采摘粉佳人、香妃、芬得拉
又游过相思池，采摘爱斐儿、魅惑、流星雨
妹妹你快拎不动你的爱情了，你就上岸吧

岸上有童话小镇、爱情小镇、园区教堂、爱之邮局
妹妹你每一个地方都有事情要办呢
一个完整的爱情很啰嗦呢

广西的爱情就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连玫瑰都能咆哮出这么大的浪头
妹妹你不要在花海里耽搁太久了
我可不可以拉你一把？

妹妹你挑上我吧
我可以不是你情哥哥，但你挑上我吧

我跟着你，我有用

我们南宁西乡塘区忠良屯的每个人，包括我

其实，都是傧相

钦州明仕田园，篝火晚会

壮家的妹妹是今夜的月光
周边的凤尾竹做了她们的舞裙
轻浮的篝火一炷炷的都有点邪吔，怎么就
跳成了我的心？

我同时拥抱住了两个妹妹
是一个游戏教我违纪的
我用了一个晚上进行反省
最后的结论还是这个月夜黑得干净

那轻盈的笛子独奏，终于使这个晚上飞了起来
我与月光挽手回到天上，这个夜晚

若再沉重
这个时代就没得救了

我的单人间位于天堂的一角，虽说整个晚上
它都有点像峭壁下的那株凤尾竹
夜风拂过 ，舞裙颤动

人在颤动里，才有最深的睡眠

南昌天香园：白鹭归巢

还能有什么比这些鹭鸟的心情更好

每天，它们自愿飞一百公里路

回这里睡觉

还能有什么疑问呢，这里的水塘和草

一定是它们

金婚银婚的爱巢

每到黄昏，空中就起雪暴

半座天空弯曲下来

这是二十万朵优美的雪花啊

大雪飘飘，大雪飘飘

从鄱阳湖回来，得胜归朝

晚霞统统做成了雪花

每天都这么准时，洞房花烛般的心焦

我不清楚，一只鹭鸟在鄱阳湖能觅食几条小鱼

这几条小鱼竟然要负担一百公里的远途

一百公里的雷电，一百公里的风暴

工作是一回事，休闲是另一回事

它们拒绝混淆，显然

这二十万只鹭鸟不是蓝领都是白领

天生的，它们有小资情调

活一辈子，是否还是，一张床最重要

这个人间最大的问题

涉及爱情、家庭、性的问题

还是要来江西，要求教天香园的鹭鸟

南昌，艾溪湖湿地

在城市东部，拥有这么一块湿地

南昌呼吸的时候，就有湿润的感觉

白鹭一旦扑拉拉飞起

南昌干燥的面颊上，就会溅上水滴

水滴有芦苇的香味，还有

野蜂遗留的花蜜

那些荷花，现在还没有开放的心情

但是一到六月，南昌的双颊，就会浮起

爱情的红晕

艾溪湖的对面，就是高新开发园区

某些白鹭的起落，容易被技术人员，看成

电子的幻影

南昌的双颊，之所以出现爱情的红晕

是因为情调还没有远去

白鹭在这里成群地接吻，甚至下蛋

使得工业与商业

一齐怀春

湿润的地方，才有浪漫

第三者就第三者，只要爱情新鲜

访安徽西递古村

三溪西流

村口，刺史牌坊依旧

虽乃十月进村，却是步步春色

天凉不是秋

皆是耕读人家

街头巷尾三姑六舅

瓦黑墙白，桥圆水清，鸡鸣鸭游

短街长巷，古画铺就

看见满街画笔鸡啄米

都是美院学生

三秒钟低首，两秒钟抬头

笃敬堂、旷古斎、大夫第、走马楼

我泡一壶太平猴魁

与胡氏先人，频频聚首

他们娓娓到来，告诉我古村源流

都说是祖制悠久

远有君臣，近看长幼

安分守己，古溪有序千年流

惟有那个民俗“抛绣球”，有点惊世骇俗

刹那之间，反了潮流

原因简单，古画卷毕竟日久

难免出个蛀洞，透出天外一星自由

说实话，这倒是叫人加额庆幸

中国人，还有救

雨游安徽宏村

一个村子，浮在水上

半湖荷花，调成水彩

鸭子游来了，两道波纹

拖着一幅水墨

古树悄悄黄了

秋天走过石桥

我举着一把雨伞

半湖莲叶，都学着我

画里住着的是汪姓家族，不知那杆画轴

是汪家的教鞭，还是牛鞭？

能不能在画里，买栋瓦房住住？我想让时间

滴成檐水

雨大起来，汪家祠堂门前，笑眼一湖

这个村子定期被宠幸，看来没有疑问

我慌忙告辞，带走了一些水花

古村颜色，便又加浓了几分

在我离开之后，她就更加妩媚

这跟其他姑娘对我的态度一样，不过我也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