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赋（组诗）

作者：黄亚洲

走近莫斯科大学

她一定是认出我来了，这所大学

她把半座莫斯科

端在我脚下，她送给我一些海拔

她知道我有俯瞰的习惯

这座乳黄色的宫殿，一定是认出我来了

现在我转身，直接向她走去，向她

佩戴在头顶上的红五星走去

听我女儿说过，这宫殿里藏着一个城市

是一些广场、一些街道、一些树林

她是一个巨大的蜂箱，她储藏着蜜

她的喂养量非常惊人

我向她宏阔的大门走去

草坪打湿了我的鞋面

我两旁的十二座半身像，用他们目光里的石头

鼓励我前行，我猜想他们都是大学的功臣

他们也认为我可以向前迈步

现在我走上台阶，她的褐黄色的大门半开着

就像外衣松了一只纽扣

里面的一扇旋转门，却拦住了我

她说我早就认出您来了，您是学生家长

但毕竟十年过去了

今天，您就在我膝盖上

坐一会儿吧，对不起您

她又说，我感觉您眼神甜蜜

离去十年的那只蜜蜂

已经席卷半个春天了吧，在中国？

浙江大学：新年音乐会

五线谱铺下一条鹅卵石小径

让我返回母校

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当然就是卵石

它们一路拨着我的脚印

仿佛我的身影，也是那群

大提琴小提琴中的一支琴弓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序曲，一听

就知道是学校的门厅，那种

愉快和热烈，伴过我报到注册的汗水

江南传统的紫竹调，是校园后院的

那块草坪，提琴和竖琴的编织

使草色浓郁，但尽管如此

青涩的爱情，还是经常

在那里滑脚

至于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

是我们大大小小的教室，以及

实验室，那些奥妙的公式和逻辑结构

犹如神话，将我们一个个

由少年点金成青年

这一蜕变是多么的辛苦，那串轻盈的琶音

其实，是我们的泪水

《茶花女》中的饮酒歌，是我们的

生日宴会和毕业典礼

男女对唱、众人合唱，都是那一年

真实的写照。我的脚印，就在那年

走离了五线谱，从此以后

似乎，再也没有真正的音乐，对我敬酒

为什么有一种旋律，会使我泪流满面

也许是音乐，但我想，也许

那位茶花女，那位柴可夫斯基，都只是

母校大门的拉门人

一条卵石小径，正爬过岁月的门槛

笔直地通向那里

这是宿命，无可避免

湖南大学

毛泽东塑像高高耸立于湖南大学的

鼻子部位，而这个大学的屁股

敦敦实实地坐着

岳麓书院

显见，向导与立场，是一对矛盾

岳麓书院的程子、朱子们，每天听着

梭镖与泥腿子的呐喊，而不是

朗朗书声，这是一种困惑

他们慌张关门的声音，可以视作

肠梗阻的信号

而我宁可认为，这是一种和谐统一

我这么断定的时候，主席笑了

黄洋界的炮声，应该听作礼炮，那一年是

宋太祖开宝六年，书院开门营业

我缓步穿过校园，看见湖南大学

学生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他们的思想和肠胃

均无问题

西南大学

我首先要用城市的概念，切入西南大学

她的面积让我想到平原、草原和海面

我若是一朵细小的浪花

一次周游，请给我三年时间

我愿意结识她的七万少男少女

这是学子，她捧在心尖尖的家庭成员

于是她用七路电瓶车，制作校园的翅膀

用五座运动场，打造草原的矫健

我在大学里路过中学、小学，甚至两座幼儿园

教师，是坚守这座大海的礁岩

我在树林和草坪之间，一再看见

夕阳和无怨无悔的太极拳

我更愿意提及那次全国校园环境的评选

校园面积全国第一，却无愧夺冠

我想评委一定都是雄鹰和云雀，他们喜欢圣洁的草原

评委也可能都是鸥鸟和珊瑚，他们热爱纯净的海面

我也愿意在历史的断层里，提取西南大学的切片

“川东师范学堂”，那应该是光绪三十二年

后来又变身为女子学校，那是民国年间

或许就因双性的丰富，她的发育，是难以置信的强健

在校园里，我栖落了两夜。这座文化的巨大森林

给了我一只小小鸟窝的温暖

我是清晨时分离开的，那一刻校园万鸟齐鸣

一曲时代的新鲜乐章，至今，撼动着我的心弦

浙江海洋学院

海洋在礁石上撞起的那片浪花，就是

你生机勃勃的形象

灯塔，在航轮的正前方所点燃的夜空，就是你的

准确的目光

这些，我都知道

你们撒下的那张渔网，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

绳结，你们叫做

物流专业、环境专业、生物科学专业、船舶工程专业，以及

水产养殖专业、海洋技术专业、油气储运专业

这些，我也知道

我还知道，你们见风就长

那场永不止歇的浩荡的海风，已经

被你们接纳成

人生永恒的气场

风和日丽之时

海滩上，那几座随意而塑的沙雕，便是你们

生活的挂件

夜晚，当我注视

寂静的海洋上空，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

我就知道，教室里的灯，全亮了

作为东海乃至整个西太平洋的学术支撑

你们与舟山群岛一起，已经成为

坚韧的骨骼与关节

你们让大海站立起来，并且

行走

我最后知道，这所位于舟山的蔚蓝色的学校

是你们心底的永不枯竭的海洋

多少年后

从眼眶里流出的热泪，之所以还有咸度

就由于这份感情，来自

心底的荡漾

西南民族大学

我要在教学楼前的少男少女塑像前留影
风这么凉，姑娘的胸脯耸得这么高

整个儿感觉，就是一场民族歌舞
满园树木，做了舞台背景
演出时间四年，这叫作本科
至于研究生，落下帷幕需要七年
那凤尾竹旁，芦笙才能奏出尾音

要演好这场歌舞，还真有些费劲
转圈，需要有数学和几何的计算
节奏，要参照历史与哲学
服饰的设计就更不用说了
民族史、民俗学都是其中的钮扣

甚至，政治与国境线也会蜿蜒成动作的弧度
一些高难度动作由此完成

显然是这个道理：

只有旋转起来，才能立于不败
一个人数再少的民族，也需要精采

因此，演出是必须的

也因此，邓小平先生两次给这里批示
还出席过一次开学典礼
这一台歌舞的总策划是谁
我就不明说了

我要与这三男两女的雕塑合影
他们胸脯高耸，里面装着的，是整个大西南
我的站姿比他们矮多了
我毕竟是台下观众，这一点叫我惭愧

由此得出结论
舞台多么重要
舞台上歌舞的内容，多么重要

月光下的凤尾竹，多么重要

江南影视艺术学院

虽说这架飞机谢绝滑向跑道，一贯的谢绝

可是机舱里，食品车来回，总如跑道一样忙碌

而那列动车，也永远没有驶上高铁的计划

但是扶老携幼，总是每天

不变的风景

机舱与车厢构成了教学大楼的两翼

我于是判断，大楼的心脏部位，肯定还存在着一台

功率强大的发动机，能使整座学院

从无锡起飞，降落全国

直至见到这台发动机，我才发现，原来

这是一个人，年届七旬

都称他董事长。他脸上的那些集成电路

可以叫做皱纹。因此我想

某个机舱或者某间车厢能否飞奔，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整座学院已经飞了起来

这位董事长白手起家，整整二十年，至今

已给一万名青年男女插上了翅膀

成为飞龙，或者凤凰，竟至让天上的云彩

都觉着了拥挤

现在，让我通过一片龙鳞或是凤羽，来鉴别这些

风云人物的风云职业：编导、播音、空乘、主持人

采编、导游、教师、管理，甚至后来的

小老板、总经理、董事长

于是我发现一个国家的天空已成为一幅织锦

所有的线结都这么紧密，又这么

鲜艳

这个学校一直是在运动的，准确地说，是在

飞翔。作为一名迟到的兼职教授，我也要

习惯于把讲台当做塔台，时时聆听

起飞的指令

美国硅谷：斯坦福大学

你正在走进很多人的灵魂，我是说，你现在

正在走进斯坦福

你首先接触到的灵魂，自然就是斯坦福老人

他把学校，办成了

一望无际的植物园

接着，就是斯坦福老人的接班人

他把植物园，办成了

美国的硅谷，以及

世界的硅谷

走进那座高高的胡佛塔

塔底，就有两个中国人的灵魂等着你

那两灵魂都有包装，封皮叫做

“两蒋日记”

你用一双白手套，便可以抚摸

整个抗日战争

还不止两个灵魂

“蒋宋孔陈”的日记，都汇集于此

中华民国，在花草之间

结着籽

而你知道

创新，才是这个大学真正的灵魂

所有那些历史的灵魂，你都是

在未来遇见的

斯坦福是一个时光隧道，你呀

来得真是时候

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

知识女爱玛坐在图书馆台阶上

张大她的双臂

一册翻开的硬皮书

她内涵很深

想来，图书馆的每一册书，都走过

她的思想，以及目光

她双眼射出的，是爱克斯射线

因此哥伦比亚大学以新闻系傲居世界，是不奇怪的

每年的普利策奖都由这所大学颁布

世界上任何事件

都被她透视

披着黑色大理石外衣的女神坐在高高的台阶上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观察的态势

于是所有的典籍，都一齐睁眼，聚焦当代的某个事件

令这个事件燃烧，留下舍利子

很简单，女神爱玛张大的双臂

只拥抱真相

每一个真相，都是一册新的硬皮书

由哥伦比亚大学珍藏

耶鲁大学

到了耶鲁我建议你寻找艺术

艺术都在年轻人的衣兜里，你要与年轻人交朋友

他们的衣兜里有画笔、教授的秘传以及各种疯狂

世界在他们的眼里若不是虹霓，就是虹霓的父母

那些潇洒的电闪雷鸣

这个大学出了五位美国总统，包括大小布什

他们的蜡笔会喷出火焰

“骷髅会”也是这所学校的特产，每年只吸收十五名成员

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他们的画布

梁思成的侄女儿林英也毕业于此

她设计了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这构思

就有中国气派

凡是人类的杀戮，都需要特别的反思

其实这个学校褐色的石质建筑十分古典

甚至带着宗教意味。金色的十字架

一向是白云间的画笔

“骷髅会”，并非这个学校的本质

麻省理工学院：两个教授跪在台阶上

两个教授跪在台阶上，趴低身子

摆弄一个裸露的设备，光圈对着夕阳下的校园

这么认真

仿佛要精确到小数点之后

或许，他们试制的小小设备里

住着一个神

所以他们长时间的下跪，目无旁人

据说这个学院几乎全由实验室组成

实验连着实验，数据接着数据

线圈是楼梯，试管是走廊

这个学院主张一切真理都由实践决定

这两个跪着趴着的教授，也是一个例证

神，就是实践

我们中国一个姓邓的总设计师，也这么说过

这样的教授带出来的学生，才能个个昂首挺胸

我相信这个论断

相信他们拿出的任何设备，都能

校正人生的误差，甚至精确到小数点之后

哈佛大学

最普通的红砖墙，最普通的黑铁门

围着

八位美国总统与一百二十五名诺贝尔奖得主

还围着

哈佛先生的坐姿。他的皮鞋尖露出了铜质的闪光

每天都有参观者的抚摸

争先恐后，还带着他们的孩子

把一双1638年皮鞋，摸成了

自己的太阳

这座

全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真的有

全世界最好的脚劲

能走进全世界最多的梦境

草坪没有斯坦福大学那么辽阔

树荫也没有耶鲁大学那样浓密

楼舍是一律的红砖老墙，这一状况就像

人类的大脑，沟回里没有杂质

现在我走进哈佛的教堂

我只看见金色的十字，没看到上帝的神像

一刹那，在我想象中，白色的穹顶下

一排排坐着的，都是上帝

离开校园时，一位哈佛学生迎面走过

目不旁视，挺胸，微笑

我不知道他，是美国

第几任总统

英国牛津大学

牛津市在牛津大学里面，牛津大学在牛津市里面

我希望我说的不是绕口令

这意思，大家应该能理解

现在我就走在这块复合的地皮上

我踏上任何一条街道

牛津市与牛津大学就同时知道我来了

街角躺着的那个流浪汉，我也怀疑是个学生

在玩他的行为艺术

走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门洞，说里面就是学院

三十八个学院中的一个

探头瞧瞧，绿草茵茵，松鼠、教室与风，一齐坐着

参观需要门票，原因可能是

印刷教学大纲，需要有钱贴补

满街走动的年轻人，我断定不是硕就是博

至于那些上了岁数的，大概都是学生家长，陪读的

或是蜂拥而至的游客，就如我这样的

手持矿泉水瓶，四处窥探，没有文化

看见这么多美女。估计这个大学有五千校花

看见帅哥更多。这也合乎逻辑，每朵花

至少得有两枚绿叶相扶

大学开学于1167年，一个城镇同时活了

那时候顽固的市民与开明的学生时有冲突，互相投掷鲜血

国王宣布支持学生，他看到了英国的未来

从此一个城市与一座大学血肉相连

现在我已走到大街的尽头，这应该算是出校门了

外面广阔的英国原野，是这个大学的操场

一个太阳如同篮球，正往西边落网

想想这个大学，弹跳得真高

世界曾经落网，英国投篮

这一领先的比分，就是这座大学撑的

秘鲁，皮乌拉大学

现在我的左后方，有孔雀鸣叫

右前方，有好几只野狐狸散步

在这个鼓声急骤的黄昏，我告诫自己

不要怀疑一个大学的校园，可以有原野的品性

这就是我对这个大学的第一个判断

它的风是自由的

它所有的风都来自于相邻的南太平洋

那是一个广阔的所在，那里每一滴水都叫做海洋

现在再来解释鼓声的急骤，那是一群男女学生在习鼓

他们习惯于把狂野而广阔的南美洲，整个儿

摊平在校园里。因此，我的第二个判断是

这座大学是有血性和节奏感的

最后，我走进孔子学院大楼

院长为我指点着一个个明亮的教室。每块黑板上

都挂着一个国家。在那个国家里我看见了长江

还有黄河，还有丝绸和青瓷

我最后一个判断就是，这座大学是为世界哺育鸽子的

甚至还有孔雀，还有美丽的野狐狸

我甚至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只

在自然而高尚的氛围里，逐步成长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