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有没有资格，在2008年的八月，也就是汶川大地震的八十天后，代表四百个重新进入幼儿园的双颊红红的娃，向一张报纸道一声感谢，敬一个礼？

应该是劫后重建的“爱心亲子园”的那位施园长，才有这个资格代表，她把心有余悸的四百个如花似玉的小朋友召回幼儿园了。她带着十几个幼儿教师重新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向冉冉升起的国旗行礼，她才是这座幼儿园的主心骨与灵魂，但是就凭她对我的“你是幼儿园重建的第一推动者”这一断语，我想我或许也能斗胆代表一次吧，能让我以孩子们习惯用的那种少先队员的敬礼姿势，向中国艺术报行个礼吧？

那场揪心的夺走四川十万百姓性命的大地震，虽已过去这么多年，而我当初也只是在震后第八天才以一个文学采访者的名义赶到震区，并且也仅仅只呆了十天，但那十个日日夜夜的瓦砾、残垣、哭声、悲呼、消防红橄榄绿天使白的奋不顾身与艰苦卓绝，一直在我脑海沉浮不曾稍忘，日后甚至在我无数个梦境里随意进出。这一次，中国艺术报的编辑来函，请我再回忆一下当时的一些细节，于是心里又噗噗噗地开始了余震。我行的这个少先队员礼，也是心灵余震的一种姿势。

我是在到达成都后的第二天，也就是2008年的5月20日赶往满城断墙残垣的都江堰的，也就在那一刻看见了施园长，她在市中心搭建的一座帆布大帐蓬里焦虑满面，见到每一位脖子上挂牌牌的来访者都以为是有话语权的“领导”，都急着上前叙说，甚至要“跪下来”恳求。我们团大约有二十位作家，脖子上挂的是“中国作家抗震救灾采访团”牌牌，我还算个副团长，脸上常作忧思凝重状，所以施园长要拉着我，后来知道中国作协书记处的领导高洪波是团长，于是直冲高团长而去，说要能帮助她的话她要“跪下来”。

感动之余，我就写下了一首诗，题为《施园长有点苦恼》。这首诗的某个亮点，是把施园长的手机号也编成了诗中的一行。我写的时候心头掠过一个小小的念头，若这首诗有可能流传，会不会就因了这一行数字而获得额外的力量？

当夜我又写了一篇采访日记，题为《哪个浙江老板，能给都江堰孩子寄送一座抗震“活动棚”》，发在了次日的博客上。在这篇日记后面，我把这首诗也附了上去：

今天是全国哀悼日的第二天，悲戚之余，又写了四首诗，发在我今天的博客日记上。但是在叙说诗歌之前，我想先作个呼吁，呼吁哪一位，能给都江堰“爱心亲子园”的孩子们献一座抗震的“战地活动棚”？

没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个幼儿园的园长相当伟大，她手下的二十几位幼儿园老师也相当伟大。土地咆哮窜起的那一刻，她和她的老师们没有一个临阵退缩，拼死救助孩子，全园787个孩子她们抢救出784个，遇难的，三个。

施园长是个急性子，她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战地幼儿园”办起来，我需要一座大一点的战地活动棚，帐篷不行，帐篷闷人，孩子会受不了的。我15号就有这个强烈的想法，17号我就打了报告，可是能有谁能来为我落实啊！

在施园长表现得很苦恼的时候，留在她身边那个三岁小女孩“趴趴”，其父母突然打来了电话，与院方联系上了，“趴趴”再不是“疑似孤儿”了，这就叫施园长喜悦起来，采访团团长高洪波此时也激动得把“趴趴”抱了起来。“趴趴”是滞留在施园长身边最后的一个幼儿园孩子。

施园长说，现在有谁能来帮我实现办“战地幼儿园”的愿望呢？她说谁能帮我我就朝他跪下来。施园长这么说着就要做一个动作，急得我们赶紧将她扶住。

这位园长本是个下岗女工，有志办起了都江堰市第一个私立幼儿园，在当地也是个有名望的人物，她这次又从死神的手里抢夺出了那么多孩子，我们应该给她记功，可是现在她脸上不见喜悦，她很苦恼有谁能帮她实现“战地幼儿园”的愿望呢？

如果哪位朋友看了我今天的博客，又与哪位做“活动棚”的浙江老板或者非浙江老板认识，就烦请捎个口信，把施园长的心愿和手机号码转告一下，施园长的手机号是13981708558。我盼望施园长在未来的几天里会突然高兴起来，只是不一定要下跪。

辞别施园长之后，我一直想着都江堰的孩子们。千疮百孔的街道上飘荡着来苏儿的药味，风里夹杂着气味难闻的沙尘。我在路边又见到一个女孩子，她指着如同大山一样的废墟平静地说：“我爸爸还在里面。”她天天来这里，已守候九天了。

都江堰的孩子们，你们特别勇敢。你们历此一劫，年轮的纹理会更加细密，帐篷和“活动棚”的经历是你们生长过程中的一次嫁接，你们未来的姿态必将更加蓬勃！

附诗：《施园长有点苦恼》：

施园长坐在简易木床上，脸上写着苦恼。她的“战地幼儿园”的设想，不知哪位贵人，能来帮她撑腰？她急需一座“活动棚”，一座废墟上的花房，她不想失散七百多个花朵一样的宝宝！

我知道，她比所有的英雄，其实都不逊色。她敦厚的脸上，不见半点骄傲。幼儿园787个孩子，她和她的老师抢出784个。那一刻，她们哭喊，她们撕心裂肺，发疯一样奔跑。

她们没有一个临阵脱逃！施园长，应该建一座碑坊感谢你。一个国家的浓郁的春天，没有丢失七百八十多棵禾苗！

施园长哪里要碑坊，她只要一座活动棚。现在，她的手势有点像作揖，她连声说求求了，她真的苦恼。她说不需要帐篷，说帐篷憋气对孩子呼吸不好。她说现在谁来帮我啊，虽然，几天前，她就打了报告。

她的命运与春天相连。她全部的情感，都需要花粉和蝴蝶缭绕。“下岗女工”是她的历史，都江堰市第一座民办“爱心亲子园”是她的创造；她现在有点苦恼，为了这份苦恼，她甚至抄给了我手机号：13981708558。她说她可以给贵人下跪，如果有此必要。

施园长，问题是，应该是你这个英雄接受下拜；应该叫春天掰出一部分，让那群蜜蜂和蝴蝶，围着你舞蹈！

你不要揪心，施园长，变牌坊为活动棚子，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作为诗人，此刻，我愿意断言，我们祖国的最美丽的容貌，一定会包括你脸上的这份真诚的苦恼！

这首《施园长有点苦恼》的小诗，刚写完，便被随团采访的记者冉茂金看见，一读就说“给我们报纸吧”，马上就抄写走了。我不知道这位身手敏捷的冉记者是什么时候发给他供职的中国艺术报的，也不知中国艺术报是哪一天发表了这首小诗的，说实话到如今我也没有看到发我这首小诗的那张报纸，在那样颠簸不停的土地上与日子里，谁也顾不得“样报”了；我只知道在我在四川的四五天之后，正走在洒满了金黄色消毒粉的瓦砾间，突然手机响，一听，是来自上海的电话，口气很急切，直截了当：“黄亚洲吗？你写的哪首诗讲的施园长，是真的吗？”我说是的，马上问对方是哪里读到这首诗的？说是中国艺术报上见到的，说中国艺术报是文联系统的专业报纸，各地文联都订。打电话者是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陈东女士，她身兼上海市文联党组书记，所以中国艺术报会在第一时间到达她的办公室。在解释了这一点之后，她简捷地问“你诗歌里的那个电话打得通吗？”在得到证实后，电话马上搁断了。陈东部长的办事风格一向明快利索，这我知道，但我当时还不知道陈部长问明了这些后会有什么举措，还是仅仅表示一下她的同情与关切。事后才逐步了解到，原来陈东部长为这首小诗感动了，马上在刊登这首小诗的报纸上写下一个意见，转给上海慈善总会的会长陈铁迪女士，请她读读这首诗，请求慈善总会出面给予这位勇于救助孩子而目前又束手无策的施园长予以帮助。在这张报纸被紧急送到上海慈善总会陈会长的办公室之后，这位名字中带铁的女士据说也热泪盈眶了，随后也在这张报纸上写下了她的批示。陈铁迪女士担任过上海市委副书记，后来又担任市人大主任，说话是很带力度的。据说她当即就批示给上海市总工会，请工会设法落实援助，然后总工会又落实到机械工会，机械工会又落实到一家叫“凯士比泵”的厂家，这家厂子是中德合资的，中方人员与同样为汶川地震着急的德方人员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一致同意捐给这家急欲重开的“爱心亲子园”五十万元人民币。

我可以想见施园长接到这笔上海捐款时的高兴劲儿，她同时感到高兴的是一家来自杭州萧山区的民营企业，也表示愿意为她捐助价值两百万元的活动板房。据说是那家企业的老板娘看见了我那篇日记，当即就催促他丈夫出手支援，而她丈夫也二话不说就带上了一位技术员直飞都江堰。我在离开四川返回浙江的前夕，还在都江堰看见了这位戴着头盔的技术员，这位小帅哥已经开始兢兢业业工作了，说他的老板刚飞回去，让他留下搞测量，务求快速。

事情很幸运，汶川大地震后仅仅八十天，面貌一新的“爱心战地幼儿园”就在都江堰开园了。施园长动作很快，她以漂亮的十二间活动房子为基础，用来自上海的五十万元经费重新购置了教具和招募了老师，于是四百多位男女孩童又站在一道，用嘹亮的歌声注视五星红旗在战地幼儿园的中心区域冉冉升起。我当然也是应邀参加了开园仪式的，自己买了飞机票赶过去，不能让惜金如时的施园长再为我化铜钱，而那天来自上海机械工会与凯士比泵的领导自然也应邀坐在了佳宾席上，那位年轻的捐建活动房屋的杭州萧山企业家也来了，互相握手，都很激动。毕竟，这是震后都江堰率先招生开业的一家幼儿园，虽然这个城市的断墙残垣还随处可见，反映着灾难的痛苦。

当四百多个穿着新衣裳的男女孩童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感谢”的时候，当施园长提及我是“第一推动力”的时候，我斗胆想，我能不能也把这四百多个娃给代表一回，向中国艺术报敬个礼呢，以一首小诗的名义？

一首小诗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是诗人一刹那爆发的情感以及几分钟的涂写，它所发生的作用其实是那个时刻全国人民对受灾同胞的一种急切的同情、援助的反映。没有当时的那个氛围，一首诗也就那么上百个字，看的人也不会有多少，更不会被火速刊登，甚至有爱心人士在报纸上接连批示，仅仅一首小诗而已。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又提及了这件往事，心里还是很有些感慨的。那位当时“见人就想跪”的事业性很强的施园长，后来还评上了“全国十佳幼儿园长”，在北京戴了花。那么此刻，就让我在这篇文章里联合她，在你们中国艺术报二十年生日的时候向你们敬个礼吧，权作为一只小小的蛋糕，道一声“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