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黄亚洲的诗
![]() 黄亚洲的诗 【作者简介】黄亚洲,诗人,作家,现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各类文学专著30余部,包括长篇小说《建党伟业》、《雷锋》等。其中,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国家图书奖,诗集《行吟长征路》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集《狂风》获首届屈原诗歌奖。剧本《R4之谜》、《开天辟地》等14部作品被搬上银幕。电影作品先后斩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夏衍剧本奖,并在有关国际电影节上四次获奖。创作电视剧有《承诺》、《张治中》、《相煎上海滩》、《上海沧桑》等,多次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等。另有“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等荣誉称号。
就是现在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 打开情欲的喷淋,就是现在 我要学会爱整个世界 干干净净的每一朵花 都是我的情人
我曾经恨每一只麻雀 还有那些虚伪的蝴蝶 还有,那些肮脏的风 沙子堵塞了我的泪腺
就是现在!把花粉让给蜜蜂 把河床借给水 把每一阵风洗涤干净,就是现在 让我走到所有绣着花的窗帘下 试唱情歌
我的嗓子还是沙哑 但是麻雀已经苏醒 我的泪水不多,但是我知道 所有的花,所有的女人 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可以 现在我可以用铅笔和直尺,大略地 描画油菜花凋落的路径: ——上山下乡,批林批孔 ——回城下岗,化疗延命
现在我们可以坐在病榻旁 咬牙切齿讨论太阳的阴影 我们擦去泪水之后,一般又会唱起 ——我爱你,北京!
这一刻我们又进入了自己的血液 迎面相遇如花似玉的年龄 我们幸福地回忆当年偷鸡摸狗 一到白天,太阳又如此地刺伤我们的眼睛
现在我们参加了老年合唱团 一群凋残的作物,依旧站成森林 我们每一天,都在用丹田深处 残余的红太阳,把自己弄成灰烬
我心里有个魔鬼
到今天,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心里有个魔鬼 你一下子就能明白 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吐酸水 我不想让它发育成婴儿,让它 拥有人脸的五官 甚至拥有婴啼的虚伪
我不想让它出来害人 掐住历史的喉管 把文献咬碎 我不想看见它装出无辜的样子 反说是受了经典的累
我不让它造谣惑众走遍大江南北 不让它妄评天安门瞎猜三星堆 我知道它能量很大 我严密的胸腔,早已有潘多拉盒子的准备
我希望它始终是只受精卵 而且是宫外孕 它的出世会把许多无辜连累 其实,它也早已明白 我并不具备子宫的能力 它在我腹内 至多是一颗结石的地位
我是个杀伐决断的男人 不是女人,黑夜里流出白天的泪水 一颗结石的疼痛,算得什么 为了保守疗法我可以把牙齿咬碎 若是我百年之后骨灰里发现一颗舍利子 请立即将它剥离 掸尽它身上的浮灰
如果,如果
如果我们总是要冒着大雪 常年面对立冬; 如果我们总是要从一只破碎的瓷器上 触碰祖国永恒的伤痛;
如果我们艰难地进入了春天 也看不见绿叶只能看见叶子上的蠕虫; 如果我们只能站在大宅门口 依照口令赞赏牌匾而不能发现木头早已蛀空;
那么,我们还算什么中国的百姓 匹夫,也该知道责任的沉重! 那么,我们还算什么知识分子 难道,知识分子只精于计算股市牛熊?
如果我们不懂得流泪 不知道泪水里有盐份有海洋的汹涌; 如果我们注定不知道麻木不知道疼痛 那么,就让我们永远用死亡的面具表达笑容!
狂 风
只有狂风能让我认识自己 沙子给我皮肤的感觉 声音与我对峙,碎石告诉我 人应该拥有多大的痛楚 而树木,为我示范弯腰、躲闪,以及 将风打倒 只有狂风能叫我热泪盈眶 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停止 石头还在挣脱山峰 水在坚持上岸 尖利的枫叶还有能力涌入我的血管 血小板一样狂舞
只有狂风能与我心心相印 让虚伪的世界开始狰狞,露出 本来就有的牙齿 让山的一部分变成地,让地的一部分 变成风,让风的一部分变成野兽 让我知道这个冰凉的世界 还有鲜血
只有狂风才能让我内心宁静 让我能用疼痛 抚摸世界 河流长出枝桠,山脉交换坐姿 许多人不喜欢见血,但我 知道狂风被打倒之后 有多么的伟大
空气里都是刀
你看,天空 东方有那么多的鱼鳞 妈妈,有刀吗 我来帮你 汤里的空气,一定很新鲜
妈妈说,我的儿子 这世界不是哪儿都能吃的 而且,你要小心 空气里都是刀
我就怕你,我的儿子 大起来 身上都是鱼鳞
我以为有些诗句会自然爬行
我以为我的诗句,会在惊蛰之后 随着游蛇自然爬行 吞吐灵巧的信子,执行 文学的使命
我以为我的顽固的韵脚,会自然 从我膝下长出,并不顾及 沙漠已经占领土地,在炫耀 我们民族的肤色
绝望本身就是一首诗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决定用哑语写作,发表 一首首刺猬,或者一首首豪猪
我以为诗歌是一粒粒自然的种籽 而天空与土地都说不是 平声和仄声,已不再重要 诗歌的优雅的内部,填满了炸药
在日历已经翻到春季的这一刻 我只能把陶渊明含情脉脉的目光 一根一根地搓细,搓成导火索 在气氛庄严的聋哑车间里
毫无准备
慢条斯理地擦亮子弹 一粒一粒,压入弹匣 我们对通情达理,毫无准备
寻找合适的树杈,以便架搁枪管 我们嚼着口香糖 我们对改变姿态,毫无经验 我们瞧着犹疑的目标
心里暗笑,这些瘸腿的家伙 我们对战争与和平,毫无研究 我们嗅着弹痕的香味
这种味道与刚出炉的面包相同 我们对尸体掩埋,毫无兴趣
诗,走失了鞋子
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 我的诗,走失了鞋子 脚后跟,流出白色的血 那种血据说叫作晨曦
如果土地知道我的脚后跟痛 土地就错了 如果天空知道晨曦是诗歌的血 天空就是我的知音
痛苦不属于我 我的脚后跟是夸父给的 如果我的血从诗歌中流尽 那就是天亮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 我的诗,走失了鞋子 我知道,我是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 荆棘和陷阱,都不是痛苦
这些星星
星星,这些星星 我毫无神秘感地遥望它们 这些夜空里的秋虫,这些 貌似温柔可怜的东西 它们为什么眨眼我早知道 我衣袋里,有一百条光学定理
这些鸡也不啄的东西 为什么钻石一样总是闪耀在我梦里 整整大半辈子,我攀援彩虹 在喜鹊的脊背上,爬来爬去 苦寻牛郎,苦寻织女
我被童话收养得太久 一双眼睛成了星星的谜语 我的目光落在谁身上 谁就是仙女
终于,我毫无神秘感地望着它们 这些星星点点的玻璃屑似的 扫不尽的垃圾,星星 这些星星,我要药丸般呕出它们 现在谁还相信童话 让我在大排档前面,踩断 一百只喜鹊的背脊
谈谈黄亚洲诗歌中的气
作者:啊呜
黄亚洲先生是诗坛前辈,他的作品与当前诗界沉溺叙事的散漫风气保持了很好的距离,读罢其诗,固然加深了我对当下诗歌的偏见,但也恰于此找到一剂治病的良药。曾国藩说:“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咸丰十四年正月初四日家训》),本文便拟从“气”字入题,粗略地说说读后感受。
上篇:凝气成形——句、段、章的不散、贯通与蔓延
现在我可以用铅笔和直尺,大略地 描画油菜花凋落的路径: ——上山下乡,批林批孔 ——回城下岗,化疗延命 (《现在,可以》) 慢条斯理地擦亮子弹 一粒一粒,压入弹匣 (《毫无准备》)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诗歌自然不例外。句子的气在于凝聚,在于一种向内收敛的姿态,在于一种有节奏感的韵致,否则不成其为诗。就像《庄子·知北游》里所说的“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作为诗歌的基本构成单位,诗句的本质特征正在于和散文之“散”的不同。诗句的气凝聚了,诗歌才能成其为诗歌。特别是新诗对旧体诗词那一整套形式格律上的要求的彻底摒弃,决定了新诗必须注重句法上的特殊性,否则新诗就毁于“自由”二字了。诗人黄亚洲,想来是深谙于此的。 上引两个片段的写法,都呈现了一种收敛的态度。既不铺陈辞藻,以丰富而显出散文化的特征,也不展开叙描,以详尽而显出叙事性的驳杂。我以为,恰是这样的收敛,让作品有一口气聚着,仿佛练气功的人,气沉丹田,让人感到稳健而有力。他有叙事的笔法,但不会以铺陈的喷发姿态,把诗行变得散文化。诗体的特征始终是收敛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上山下乡,批林批孔/——回城下岗,化疗延命”这样的句子,用以点带面的技法将广阔的时空间压缩到四个短句,十六字内。与此同时,那漫长的生命体验经由这四个短句的提捏,形成雄浑的厚度,把诗行牢牢粘结在一起,坚固而不松散。而当描述性的画面要成为建构诗行的本体时,如《毫无准备》一诗,诗人则以很好的节奏感,将画面本身处理得起伏有致,而丝毫没有散漫四溢的迹象。而且,这首诗还展现出作者并不满足于一个感性形象的确立,而更期望以氛围的紧张和行动的缓慢来构成诗性的批判力:作品所描写的士兵对待残暴的战争并无人性的感知,其装弹越慢,越显出杀戮心之重。 在句子层面,气要凝聚;而在段落、篇章层面,则讲究气的贯通。明人胡应麟所谓“一气呵成”(《诗薮》),也正是讲贯通之意。所谓贯通,我想有两个基本要求:一是整体感,二是连贯性。两者必须兼备,所以整体不是混乱的整体,连贯不是简单的勾连。 黄亚洲先生在谋篇布局的时候,除了常见的,以事理逻辑为线绳,串连诗段之外,也常用一种并行推进的模式让文气贯通全诗。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我心里有个魔鬼》,这首诗的第二、三、四段开头都有相同的句式结构:“我不想让它出来害人”,“我不让它造谣惑众走遍大江南北”,“我希望它始终是只受精卵/而且是宫外孕”。而内容上则不断推进、丰实,从而形成起伏和力度:第二段的“否定经典”,第三段的“妄评时事”,第四段的“连累无辜”,让一种自我批评,从无关痛痒的历史文献出发,不断地贴近自己的生活现实。类似的结构模式还出现在《如果,如果》、《狂风》、《我以为有些诗句会自然爬行》等诸多代表性作品中,不一而足。 文气贯通的作品,最终还需要一种挥发性的特征,来确保诗如陈酒,纵然十里深巷,也能酒香流溢。我所说的挥发性特征,并非完全等同于古人寻求的言外之意、韵外之旨或象外之象等等,而是指文气本身的蔓延不绝,让人读后能感到一种气息(气质或气势)的持续性作用,不只是思味作品的含蕴,也有作品本身气息对读者身心的充盈。 黄亚洲先生有一部分作品就是这样能以一种独特的气息,深入人心。例如《空气里都是刀》,作品本身很锋利,而到收尾部分,更是将一种原本锋刃才能散发的剑气迸射出来:“你要小心/空气里都是刀//我就怕你,我的儿子/大起来/身上都是鱼鳞”。刮鱼鳞的生活经验,特别是活鱼直接抓来去鳞的经验,是颇有一些残酷的,毕竟那被手按住而只能上下拍打的尾巴和不断张合的鱼嘴,能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哀嚎;而将鱼换作人,那么古人常说的“批龙鳞”,就立刻跳进我的脑海,满是凶险的气息。
下篇:炼气化神——内核的沉淀与飞跃
李零在谈《行气铭》时说:“只有炼气化神才能形神相葆。”[1]我想借来说说诗歌中的文气和题旨内涵之间的关系。古人也讲“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文子·十守》),大抵将诗歌看作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我们也就可以发现以语言为载体,以文气为生命力,以思想精神为灵魂的诗歌,和人本身,形成一种同构性。当然,诗歌终究是人发挥聪明才智,表达思绪情感的产物,于是我们需要对胸中之气进行提炼、整合,以形成贯通诗篇的文气,进而以气(文气)增强神(题旨内涵)的沉淀、深化,是为“炼气化神”。 且看《颤栗》一诗:
不值得奇怪,国家已经开始颤栗 战争进入了动脉 每一颗肺泡都在等待爆炸
我在街上看见了军车 还有钢盔,一些移动中的惊恐的眼睛 乌鸦在高楼后面集结 它们的第六感觉已经出现腐肉
我事后当然知道,这一枚扎着红色导火线的 书签,夹在了历史的哪一页,只是 我的血热了又冷,冷了又热 一滴也没有流在应该流的地方
这首诗的素材来源,从作品本身来看,可能是一段读史的体验。纷乱的战争岁月,透过史书传来隆隆的炮响,作者身临其境感到战火本身的可怖性和煽动性,既让国家颤栗,又让个人热血沸腾。作者在前两段中或勾画、或特写,将气氛营造得惊心动魄,随后以“事后”二字转折,将所有奔涌的惊惧凝结成一条沉思的河流:一腔热血当流何处?所谓“应该流的地方”似乎是不需辩说,自古立功得不朽是男儿的豪情展现,但这自我批判性的句子背后,又有一种反讽的力量:“没有流在应该流的地方”是否也值得庆幸呢?毕竟,谁会渴望那颤栗的时光。整首诗从汹涌到沉静的气息变化,和从呈现到反思的内容转折是同构的,前者很好地为作品内核的展现提供了助力,作者内心的深刻变化也于此得到展示。 可贵的是,当内核沉淀,且还能指向一种悲悯的情怀时,诗歌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也随之得到进一步的凸显:
你已经把所有的水路、陆路、羊肠子路 都烙成了一张大饼 我的女人,你不会唱歌也不会呼唤 手机里只躺着一条短信
今晨屋瓦,又砸下几个石榴? 昨夜水井,又落入几颗星星? 我的狗还在摇尾巴吗,是不是 在庆贺我的麻鸭又逃过了一场瘟病?
回家的路,其实很近 只是,我不敢面对你的眼睛 (《回家的路》)
一个在外打工的男子不敢面对自己妻子的眼睛,因为他已经十八个月没有领到工钱,而贤惠的妻子在家照顾着一切。这种感同身受的描绘,要求作者必须有一种卑微的自我存在感,并以此获得悲凉而温柔的气息,将之用于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描绘,而不显出居高临下式观照的做作。黄亚洲先生做到了,这样的诗歌“所特有的内容就是心灵本身”[2]。 诗人在炼气化神的过程中,还找到了一种跳跃性推进诗歌题旨的方法,并以此构成阶梯式主题呈现的特殊效果,让人感到诗歌多义性的一种特殊展现形式。比如:
痛苦不属于我 我的脚后跟是夸父给的 如果我的血从诗歌中流尽 那就是天亮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 我的诗,走失了鞋子 我知道,我是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 荆棘和陷阱,都不是痛苦 (《诗,走失了鞋子》)
整首诗以肉体之痛写诗歌之痛,再推进到国家之痛,最终三“痛”合一,让人不得不把思绪从一己小我扩散至家国大我。而作者心中沉郁哀婉之气正是通过这三个“痛”的层面(肉体、诗歌、国家),得以不断增强、扩大,进而形成淋漓酣畅的奔流之势,形成内核飞跃式的升华。 气之于神,便在于壮其势,增其效。黄亚洲先生诗歌中的气总是能以此来创造摇曳人心的力量。
注释: [1]李零《中国方术正考》,第270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2]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206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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