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钟楼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世纪老人静卧在绿树红瓦之间，不悲不喜，以它的慈眉善目和它所特有的安详接纳我们的到来。

在它门前宽大的草坪上，参加苏州大学中文系八零级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的男女同学正在兴奋而又略带夸张的摇晃着彼此的胳膊，然后是热烈拥抱、放声谈笑、扎堆合影。在它西南角上，长着几棵高高大大、枝叶繁密的香樟树，大树下面，即将离别校园的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的正忙着拍学位照，他们努力地把钟楼的沧桑和青春的靓丽定格在同一帧的相册里。正是江南梅子成熟的季节，天空不时的飘洒着缠绵的雨，这雨，不徐不疾，不紧不慢，有时还调皮的下下停停，害的那些个资深的美女同学把个手中的伞儿一会儿撑开一会儿收起。而钟楼只是优雅的伫立在那里，它早已见惯了江南这个时节的风雨，也早已见惯了青春年少、儿女情长和那聚散两依依……

参加同学聚会活动的我悄悄地离开了人群，独自踱到钟楼的边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忽然想起了这样的诗行，心头涌动起同样的情愫。但我又想，若是给钟楼配乐，那黄土高坡的激越苍凉肯定是离它远了去了，我们的钟楼是温润如玉、雅人深致的，它等在季节的容颜里一定会有莲花开落的声音。“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雨中的我呆呆傻傻的站着，往昔的好时光却一如那莲花的花瓣儿次第的开放。

还是在钟楼前面宽大的草坪上，我们看了进校以后的第一场电影。电影的片名是根据安徽作家张弦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它似乎给我们美好的青春年华打上了黯淡的底色。钟楼的东南角，有几排单杠、双杠，我记得第一批大学生体育锻炼标准单杠上双臂引体向上要做十五个，我可以轻松的拿下。在这东边的篮球场、排球场上，留下过我挥洒的青春的汗水。记得刚开学不久的一堂体育课上，一只排球刚好滚到我脚旁，我飞起一脚，排球飞向篮球架，事有凑巧，不知篮球架的角上哪来钉子的，那只可怜的白色的羊皮排球立马像一只猪尿泡泄了气，晃荡了几下，无可奈何的掉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教我们体育课的白老师一个箭步向我冲来，在他开腔前，我把自己装成一个啥也不懂的乡巴佬一脸无辜的嗫嚅着嘴唇怯怯地问：“老师，这球是不是就这么玩？”白老师把我拉到操场边上拿起三个球，耐心教我：白的是排球，是用手指这样弹的。黄的是篮球，是这样投的；暗红的是足球，那才是用脚踢的。我恍然大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望着白老师远去的背影，我暗暗庆幸自己终于侥幸逃过了一劫。钟楼前环草坪的跑道是四百米。东边的跑道就在体育馆的前面，因此，有时会从体育馆内拖出海绵垫放在跑道上练习背越式跳高。“姚斐、曹东均、王小伟、……”白老师按学号一个个报着我前面的同学的名字，念一个名字我就从横杆上飞身而过，白老师头也不抬地在名册上打个勾，突然，他觉得不对劲：“怎么又是你？！”我一脸委屈地辩称：我以为又喊到我的名字啦。他哪里知道我和其中的人有约定：帮他们从横杆上跳过了晚上请我到体育系食堂吃二两馄饨，体育系食堂的馄饨真是好吃啊！

钟楼的背面，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的两旁，有让每一个从东吴园走出的学子都赖以骄傲的樱花林，那一棵棵粗大的樱花树上的斑斑节节，诉说着无望的岁月，提醒着从它身边走过的人放缓脚步：我已经到了受人尊重的年纪了，慢慢的欣赏吧！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曾在樱花林里拍过电影，但那部电影好像没有我的什么事，我只是好奇的探了一下头就走开了。最是难忘樱花盛开的季节，清明过后不久，一两个晴天之后，忽然有那么一天，当你偶然走过这里，你会惊喜的发现满目盛开的樱花，灿若云霞，貌如天仙，接下来的几天里，你会觉得天青、水蓝，小风舔舐着不安，你仿佛丢了魂，不分白天黑夜的跑去看她，下雨了，你会着急，“恨无长袖遮风雨，长护樱花永不谢。”待到落英缤纷，你又想起黛玉的葬花辞，你会从心灵的深处莫名的生出物哀的情愫。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在你心里的某一个柔软角落已潜滋暗长起平生以来的第一片爱的嫩芽。

从我们的第八宿舍到文科楼，到食堂，如果再到图书馆，那是一定要经过钟楼的。要是你只为了看书，你可以选择从钟楼的东西两侧走。不过，如果你时间充裕，要看的书也不甚要紧的话，我建议你从钟楼的中间穿行。钟楼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是外语楼，外语系盛产美女啊。“不买不要紧，看看也开心。”观前街上漂亮的老板娘的话用在这儿倒是有几分妥帖了。钟楼的地上铺的是木地板，扶手也是木质的，有时，我从钟楼的中间过道里穿行，只是为了听一听高跟鞋击打木地板的足音。有一回，一个桃花一样的女子袅袅婷婷地从我面前走过上了二楼的楼梯，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冲我嫣然一笑，害的我一个下午没有看进去一页的书！

一个风雪之夜，我从图书馆看书出来，走到化学系的楼下，恰巧遇见了从钟楼下夜自修回宿舍的她。像一个啸聚山林的山大王，我打个唿哨。“你想干什么？”，她警惕起来，有点紧张。“不干什么，只是想和你打打雪仗。”“打就打！”她把书包放到一棵大树下面然后拉开架势，我紧了紧手中的雪团一路追着她将手中的雪团朝她的头上、脸上、脖子后面狠狠地砸去。多处中枪的她并不讨饶，甚至不出声，她用的却是打水仗的路数，纤纤素手作兰花状手抛绣球似的几个雪片几个雪片的抛向我。没有对手的英雄很是寂寞，很快我住了手，她站在雪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跑到树下拎起书包，对着我来了个四川人的“干瞪眼”，转身离去。可爱的姑娘，如今你在哪里？为你祝福。

钟楼的三楼有一个礼堂，那儿会经常的举办一些讲座。我记得在那里听过红学家冯其庸先生的讲座。印象较深的是，有一回好像是朱栋霖老师请了一个福建的诗人蔡其矫，我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诗歌，因为那个年龄本身就是一首诗啊。讲座结束了，我在西边的大操场散步遇见蔡先生还向他请教了一些问题，问的问题现在一个都记不得了，但廖慧予老师朗诵的蔡其矫的两首诗还记得——

永无止息的运动啊 /你是大自然有形的呼吸，/一切都因你而生动，波浪啊！

对情人，是絮语，/对风暴，是抗争， /生活就应该像你这样的憎爱分明

/波—浪—啊！

还有：

 希望就在这一刻复活，/自那失望的坟墓。

廖慧予老师教我们时候大概已有五十出头了吧，但朗诵起来依然是意气风发，声情并茂。她朗诵到最后一节的“波—浪-啊”真个是余音绕梁，三月不绝，时至今日，那音节后透出的力量还拍打着我的心房。

哦，钟楼，你的每一扇窗都散发着文化的气息，你涵养着一方的水土，滋润着每一个东吴学子的精神家园。

沿着钟楼的四周随便的走走，你几乎总会有新的发现。就说钟楼的背面吧，那甬道的两旁，那被青篱环绕的小小庭院，错落有致的散布着数十棵的香樟、红枫、绿枫、栎树、榉树、榆树…… 它们的树龄都已在百年以上了，但仍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同样，同学们有时也会以树喻人，这棵是钱老，那棵是朱老，还有那棵是段老……那树那人连同那钟楼都是东吴园里宝贝！那一棵棵活化石似的古树名木见证着我的母校的世纪年轮，而且，我以为，它们的证明力甚至要大于写有“东吴大学”字样的圆拱门，也大于那“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著名的对联，因为，建筑可以拆毁，文字也可以铲除、覆盖、拼贴，而这些树木只要根植大地，仰望星空，就可以撑起一方天地。记得丹纳的《艺术哲学》里有过大意如下的话语：一棵高大的乔木的出现它绝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一定有更多的乔木甚至灌木环绕着。正是这些个树木的绿色连同着钟楼的红瓦才构成了东吴园的风景。哦，钟楼，正是有了你雍容华美的仪态、气度才有了我傲视天下、直面人生的底气。林下有风致，恰好我还在。比起今天生活在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新校区的学弟学妹们，我们是幸福的！

三天的聚会转瞬即逝，很快到了约定的吃散伙饭的时候。在声声催促里，我从钟楼前匆匆走过，出南门，赶到东吴饭店。毕业三十年啊，那时认为相聚不会太遥远，可其中却也有些同学出了校门就从未见过，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敬不完的酒。连日的忙碌，离别的感伤，加上暧昧含混的天气，还有酒精的催化，上了汽车我就躺到后座上在颠簸中做起了半明半昧的梦：

我看到眼前晃动着一只很大的酒杯，那酒杯愈晃愈大，渐渐的扩展成一片浩淼的大湖。钟楼变成了旋转木马，打翻在湖面上，惊起一群水鸟，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又到了大湖边，只是湖水比先前亮晶了很多。有一位姑娘长发飘飘，衣袂飘飘，踏波含笑向我缓缓走来。我对着她吟起了情诗——第一次被你打动/是在一个晴和的冬夜/身边，一泓清水/远处，风吹一盏鹅黄的灯/星光如鸟群在你眼里翩飞……钟楼呢，我的钟楼去了哪里？哦，钟楼前的香樟树先是被晚霞映照得发红、发亮，渐渐的黯淡。很快从爬山虎的后面飞出一群蝙蝠，四处的翻飞。“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暮色四合，一双巨大的手拉起了大幕…… 

“醒醒，到家了。”开车的朋友停车叫醒了我。我睁眼一看，汽车果然停在了我的楼下，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天还没有黑呢，我下车往家走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钟楼的黄昏。

                            （本文作者系如皋市人民法院郭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