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羁押9778天之后，江西农民张玉环被宣告无罪。听到等待已久的宣判之后，他被一个车队送回南昌市进贤县的老家。他的亲属们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村口响起了鞭炮声，一阵骚动过后，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昏倒在地。幸好车队中有一辆救护车，很快就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原来是她的高血压犯了。

这个女人叫宋小女，是张玉环的前妻。1993年，村子里两个小男孩被勒死后抛尸水库，张玉环很快被锁定为嫌疑人，宋小女的生活也就碎了一地。张玉环经历过多次审判，有一次还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但在延宕数年之后，他最终还是被判处死缓。宋小女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村里很难立足，不得不出外谋生。迫于生计，她只好改嫁到了福建，但她的心里一直都装着张玉环。

2012年，宋小女在做完癌症手术之后，最后一次去探视狱中的张玉环，她想解开自己那个致命的心结。她盯住张玉环的眼睛厉声发问：我活不长了，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你做的？张玉环还是喊冤。从那时起，她就确信张玉环的确是被冤枉的。

在狱中将近27年，张玉环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写信，写给自己的亲属、写给司法机关，反复陈述自己的冤情。他的大哥也始终在帮他奔走。赶上了一个司法变革的年代，备受关注的呼格案、聂树斌案都获得了平反，这给张玉环带去了希望。在媒体和律师的不断努力下，江西省高院终于决定再审此案。结果并不意外，张玉环被判无罪。从法院公布的案情看，当年几乎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将张玉环定罪，而他的两份有罪供述在很多细节方面都对不上。这样的案子到了法官手上，是不难看出其中破绽的，但不知究竟出于何种压力，法院还是判了张玉环有罪。万幸的是，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案子，竟然没判张玉环死刑立即执行。或许有一丝怜悯，或许是良心难安，最终在命运的黑色死结上留了一个活扣。这样的做法，后来被形容为“疑罪从轻”。

张玉环一再告诉媒体，当年他是被屈打成招的。他讲述的细节中，有一件事让人很难接受，那就是办案人员放狼狗咬他。他的裤子被狼狗撕碎，腿上鲜血直流，他的手上至今还有被狗咬的伤疤。他的有罪供述并不是办案人员攻心的结果，而是狼狗的功劳。这是让人感到特别悲伤的地方。

宋小女本来一直隐身于这个案子背后，几乎没有人了解她的苦衷。这么多年，心中装着一个囚犯，生活里嫁给另一个人，还要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说是含辛茹苦一点也不为过。如果不是天降灾殃，如果不是张玉环无辜陷狱，她本来可以拥有凡俗而完整的生活。在带着耻辱、不甘和心碎的漫长年月里，她唯一的反抗就是忍耐，就是活下去。她并不知道前面会有光亮，但是再浓重的黑暗也不曾熄灭她心中的火。那倔强的火焰，最后从她的眼神中迸射出来，令世人惊叹。在得知张玉环可能出狱，她带着两个儿子早早赶到进贤。虽然昏倒后被送往医院，她还是在第二天赶回村里，陪张玉环为他过世的父亲上坟。在接受媒体的视频采访时，她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容说，“我总想抱总想抱，我非要他抱着我转”。压抑多年的爱，在那一刻熊熊燃烧，把她变成了一个热烈而羞赧的小女孩。她饱经岁月摧残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洁净而明亮的光辉，让看到的人无不动容。我们或许不能赞美苦难，但是，苦难也无法摧毁的爱，以及那种来自底层的蓬勃生命力，却实在是最好的诗章。

错案的铸成，往往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要不要追责，应该怎么追责，相信自有公论。我想说的是，那些手中握有权柄的人，那些掌握着他人生死荣辱的人，都应该看看宋小女的视频。在普通人的悲喜里，也许才能懂得何为法律的尊严、才能掂清权力的分量。

这悲喜交集的一幕，实在不愿意在多年后再看到。